“嘁,”林無求不屑一顧,“有人敢說出去,我打斷他狗牙,讓他往後再開不了口!”
分明青澀幼嫩的臉蛋,偏生擺出一副兇惡相,吐出的話匪氣十足。
“你呀,”伸手撫上她頭頂,杜甫無奈而笑,未與她糾纏,“地上涼,快些起來罷。”
“子美先生,”林無求眼睫撲朔,仰首凝視他,“我是不是總為你添亂?”
杜甫怔了一息,面對少女殷切的眸光:“......不是。”
林無求目不轉睛,等他下文。
“若非你勸我多備鹽米,此刻縱有錢财也難買到。”杜甫笑道。
尤其官鹽,前方戰事吃緊,糧草運輸阻塞,天子腳下縱不至缺鹽,也難分到黎民百姓手裡。
此為真話,因而尤為動聽,林無求咧嘴:“就是!”
“你每日替我劈柴喂驢,那隻驢看上去較之我來,已與你更為親近了。”杜甫有意哄她,便打趣說開去。
林無求嘴上道着哪裡哪裡,猶不知足地問:“還有呢?”
還有……杜甫緩慢阖攏雙唇。
陪伴。
人悉厭懼孤獨,有人守候的家,與無人守候的家,他心知區别何在,隻這區别斷不能說與她聽,否則她的尾巴怕是要翹到天上去。
又錦上添花地補充數則,直将林無求哄滿意了,向他服軟:“子美先生,你若那麼尊敬聖人,往後我不再說他壞話了。”
她在心裡說。
“不,其實你所言不錯,”杜甫深吸口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怆然,“聖人已至古稀之年。古稀......即便稱作‘聖人’,亦不過肉|體凡胎,焉能不犯錯誤。”
“你在難過嗎?”少女敏銳察覺。
“或許罷。”
“因為聖人讓你失望?”
杜甫搖首,遲滞少頃,方道:“我在想高封二位将軍之死。”
因洛陽兵敗,皇帝削去封常清官爵,令他以白衣之身效力高仙芝軍中。退守潼關後,監軍宦官邊令誠屢屢幹涉軍令,高仙芝不從,邊令誠便懷恨在心,入朝奏事,向皇帝陳述高、封二人貪生怕死、畏怯避戰的行徑。皇帝大怒,下敕書斬殺二人。
聽聞赴潼關前,封常清預感自己終不被陛下所赦,寫下一封謝死表,言:
臣所将之兵,皆烏合之徒,素未訓習,率周南市人之衆,當漁陽突騎之師,尚猶殺敵塞路,血流滿野。
他說,自己率領的士卒皆是未經沙場訓練的烏合之衆,縱如此,依然屢敗屢戰,奮勇殺敵,血流遍野。
他說,臣欲挺身刃下,死節軍前,但恐長逆胡之威,挫王師之勢。如今将命歸于天子,可以死而無憾。
他說,期陛下斬臣于都市之下,以誡諸将;
期陛下問臣以逆賊之勢,将誡諸軍;
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許臣竭露。
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複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
若使死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這封謝死表由給邊令誠呈送皇帝手中時,封常清、高仙芝兩人已雙雙死于軍前,皇帝陡然發現朝中再無将軍可用,隻得派中風休養在家、垂垂老矣的西平郡王哥舒翰帶病出征。
東行軍隊的旗杆因觸城門而斷,衆人畏懼不敢前行,遠在潼關的兩具屍首由草席匆匆卷蓋,流淌至土壤裡的血液灌溉着嶺外漫天的野草,伴随初春不知疲倦的風,綿延不絕生長。
林無求不認識甚麼将軍,僅感到杜甫身上傳來壓抑而沉重的氛圍:“他們是英雄嗎?”
“是,”杜甫望她,“高仙芝,封常清二位将軍,皆為我朝骁勇善戰、萬夫莫當的大英雄。”
“可他們戰敗了。”
“許多時候,英雄不以成敗而論。”
林無求聽過這句話,然從未理解其含義。直至今日,她仍不理解。
“我們打個賭罷,子美先生?”她眼珠一轉,說道。
“甚麼?”
“倘若聖人決意放棄親征,你便離開長安。”
杜甫身負官職,離開長安非易事,然眼下時局,要走亦非不可。
林無求言得輕松,反正以她淺薄的知識,皇帝老兒壓根沒上過前線,倒是逃得飛快。
杜甫一時迷惘。或許身肩官職本為藉口,他躊躇不決,心底既期待克複東都的消息,又對宰相,甚對皇帝隐含失落與失望。
須得有人推他一把,方能使他做出決定。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