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聽聞怅然,感歎受趨庭先生之恩深重,擇日當登門拜謝。
林無求在旁忙不疊點頭。
很久後,當杜甫獲悉事情真相,詢問林無求,當初為何撒謊,林無求摸摸腦袋,那時怕你責怪我,說我不懂禮數,伸手向别人要東西。
他必不可能怪她,毋甯說,那時的他,願将世間所有好物,自己擁有的一切,悉數予她。
可此刻,他正為了一碗湯藥進退兩難。
“咳!”杜甫端着藥碗,嗆咳數聲方止,藥味頗苦,常人實難下咽,偏生身旁還有位鐵石心腸的少女,悠悠在耳旁道:
“鄭公親自送的藥,子美先生,你可要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
刀尖油鍋,不過如此。杜甫難以從命,卻不得不從。
監督他喝藥似令林無求頗懷成就感,除此外,她還喜歡在他喝藥時言些奇怪的話。
例如,子美先生,你考慮過搬家嗎?
你覺得長安安全嗎?
萬一外敵打來,咱們能逃走嗎?
“逃走?”杜甫發現自己跟不上林無求過于跳脫的思路,“怎作此問?”
“沒有啊,”林無求閃爍其詞,“隻聽外面人傳言,邊将要造反。”
“邊将,”杜甫沉吟一刹,腦中随即閃過某個名字,那亦是長安官場人人議論的名字,但他仍舊選擇安撫少女,“不必憂慮,我朝将士骁勇善戰,縱生叛亂,亦能迅速平複。”
“怎人人都這樣說!”林無求幹跺腳。
再三表達憂慮,終為杜甫所勸。
天寶十四載冬,東西兩京尚沉浸于紙醉金迷的繁華夢裡,安祿山假造诏書,以讨伐丞相楊國忠之名,揮師南下。
十日,抵達太原城下,殺副留守示衆,太原及東受降城匆忙上報安祿山叛亂消息。
朝廷聞訊,驚怒交加,即刻部署軍隊平叛,命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赴東都守備,金吾大将軍高仙芝率數萬兵出潼關東征。
同時下令殺安祿山之子安慶宗,賜死其妻榮義郡主。
原以為反叛旬月可平,長安城内百姓歡欣等待着獻俘阙下,揚我國威。
然而彼時的大唐承平日久,百姓不識兵戈,州縣武備松懈,叛軍所過之地,官吏竟魂飛魄散,兵士悉望風瓦解。
守令或棄城而逃,或開門出迎,或遭擒被殺,無人敢抗其鋒。
史書載,叛軍“步騎精銳,煙塵千裡,鼓噪震地”。
十二月三日,至河南道境内,士卒未戰先怯,緻使河南節度使張介然遭俘,降卒近萬。
帳下,張介然披頭散發,罵不絕口,至腰斬方歇。
當是時,聽聞長子遭朝廷所殺的消息,安祿山悲怒交加,殺降萬人以洩憤。汴河流血漂橹,觸目驚心。
屍首沿着汴河往東南飄去,血水流經之處,人煙斷絕,黎庶丢魂喪膽,倉皇逃竄。
至荥陽,荥陽太守被殺,将官盡數為賊所擄。
*
短短半月,長安城内由志驕氣盈,至鴉雀無聲。
安祿山叛亂的消息瞬息間充斥朝野内外,即便于右衛率府任事的杜甫亦常聞聽周遭交雜的話音,目睹同僚面上的愁容。
詢問則知,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直奔東都洛陽。
“連日東宮風聲鶴唳,太子每回入朝,與陛下及幾位相國皆在商談戰事,恐怕局勢日緊,未有你我所想那般簡單。”
“陛下于朝上震怒,斥我朝軍士孱弱至此,竟無一州縣奮勇頑抗。”
“唉,誰能料到......”
“......”
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杜甫憶起林無求之言,原以為童言無忌,孰料叛亂竟真的頃刻而至。
歸家,将此事告知,對方一副“看我說甚麼來着”的神情,又抓住他衣袖再度勸道:“我們快逃罷,子美先生,等叛軍打過來就遲了!”
叛軍會攻入京都麼。換作任何一人,悉當否認。
“朝廷已命封将軍前赴洛陽駐防,即便東都失守,還有高将軍坐鎮潼關,且安心,無求,長安定然無恙。”
“才不無恙,長安遲早要丢!”
許因頭回聽聞叛亂,他的安慰不但未能平息林無求的擔憂,反愈發使她坐立難安,心焦火燎。
連翻勸說未果,最終她退步道:“至少提前做些準備,以策萬全。”
彼時長安物價尚未因戰事騰飛,杜甫答應下來。
他俸祿微薄,雖不至如從前缺衣少食,也斷無多少結餘可供買糧。
林無求便一日三催地在他耳畔陳說戰亂之害,甚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未雨綢缪,有備無患”,縱覺少女擔憂過甚,杜甫亦被她灌輸起了危機之意。
不知不覺,提前置備了些糧貨。
十二月十三日,大将軍封常清率領麾下未經訓練、幾無作戰能力的新卒,三戰敗落,無奈放棄洛陽,與高仙芝退守潼關。
——東都丢了!
此訊不啻為一則噩耗,炸響于朝廷耳中,震顫于大唐子民心中。
東都洛陽失陷,距離安祿山起兵僅相隔三十五日。
朝野哀鴻一片,人人不寒而栗。
回首過往,那是杜甫第一次感到,林無求此人一語成谶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