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該死,林無求抓抓腦殼,早知好好學一學曆史知識。
「您既猜到他有不臣之心,為何不早做準備,至少遷居安全之處?」
「我說過,無人希望這樣的事發生。」鄭虔隻留給她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林無求卻以敏銳的直覺明白過來。
僥幸心。正如白日食店裡那一桌士人,認為縱邊将叛亂,亦不足為憂。
還是待杜甫回來,早日勸其搬家罷。林無求暗自洩氣,他人就先甭管了。
購置罷藥材,歸程時,目光掠過胡姬酒肆,林無求蓦地喊道:“等等。”
馬車停穩,她奔去道旁,閃進一家酒肆,片刻抱着壇酒歸來。
面對鄭家次子疑惑的神色,她笑眯眯解釋:“杜先生新官上任,須為他慶賀一番。”
“原來如此。”男人聞罷展顔。
林無求抱着酒壇,滿懷期待地乘車歸家。
這一日為杜甫啟程之後的第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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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林無求起了大早,東遊西晃,繞着鄰舍籬笆旁的小徑轉了數圈,至天色将暗,方才老實回到家中。眼望天邊燃燒的夕日染紅青山,她壓下期待,心想,也許明日杜甫便回來了。
第八日,杜甫仍然未歸。林無求于院中靜坐一天,薄暮時分,起身回屋睡覺。
第九日,鄰舍叔伯過來瞧她,安慰道,許是路途耽擱,遲兩日便到了,這類事時常發生。
第十日,林無求再度随鄰居上山,彼時山風凜冽,除常青樹依舊泛綠,大多木葉殘枯飄落,露出遒勁光秃的枝杈,地面白霜凝結,不再聞流水潺潺,鳥鳴清幽,整座山靜谧如凝固的墨畫。
他們尋着一些不算昂貴的藥草,經驗豐厚的長者言,這座山今歲已教人采摘空了,大抵不剩甚麼好物。
林無求撿到一根木棍,攜下山去,說要為杜先生做個拐杖。
第十一日,院内鋪着零星草藥,林無求坐在階前專心緻志地削木棍,削累了便拿起身側那卷《千金要方》,往往讀不滿三頁又擱下。
她想,杜甫為何還不歸,是否路上出了何事。
思着思着,柴刀徑直割在指上,林無求停下動作,注視一陣自己光潔無缺的手指,接着削。
又削到手,停頓,總結經驗再削。
又削到手。
......
第十二日,杜甫未歸。
林無求認為杜甫非輕諾寡信之人,對方至今不回,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定非哄騙她在此等待,而自己灑然離開。
林無求自不知曉,當她于長安郊外日日翹首時,遠在奉先的杜甫風塵仆仆回到妻子家,聽聞尚在襁褓的幼子因饑餓夭折的消息,哀恸不絕,痛徹心扉。
縱風作信,奉先的泣淚傳不到遙遠長安。這年十月,皇帝攜楊氏姊妹駕幸骊山華清宮避寒,王母瑤池,婀娜歌舞,雲缭霧繞,窮奢其極。
漁陽鼙鼓動地來。這年十一月,林無求坐在階前等待遠人,邊将安祿山自範陽起兵,秋風掃葉,勢如破竹。
林無求依然數着日子。
十三日,未歸。
十四日,未歸。
至第十五日,林無求抄罷詩文,将千金要方看了三頁,觀天色漸陰,自卧房取出購置的桑落酒,拍掉封泥,給自己倒了碗。
還挺好喝。
坐在階前,自斟自酌。古人釀造的酒不甚濃烈,嘗來齒頰生香,林無求當飲子一樣喝,不多時便打了數個飽嗝。
她準備的這壇酒不會再有人來喝了。
眼皮上下打架,頭腦昏沉之際,林無求倚靠檐下,如此想到。
朦胧中,有人輕晃她肩。
耳畔傳來驢的呼氣,時遠時近,沾着遠人奔波跋涉的氣息。
無求。誰輕喚她,無求。
她煩躁不堪,心底苦悶異常,擡臂揮開萦繞耳畔的聲音,口中嘟囔不清,又睡去。
那道聲便安靜了。
林無求倚着門柱,長久不再動彈,似陷入一場好夢。
依稀間,一道沉着堅實的臂彎将她抱起,由屋外邁向屋内。半掀眼簾,近在咫尺的素白衣袍浸染風霜的涼,淺淡草藥味糅雜風塵沁入鼻端。
來人将她置于榻上,替她掖好被衾。目光凝視片刻,轉身欲走,一隻手攥住袖底,牽絆住他的腳步。
“我以為你走了。”
男人回身,燭光下,一道晶瑩淚痕自少女頰畔流落。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她哽咽着,眼淚大顆滾下腮邊。
透過氤氲視野,一雙幹燥寬厚的手替她擦拭淚痕,力度極盡溫柔,她止不住淚,眼睫眨動,哭得愈發洶湧。
“我錯了......媽媽,我想回家.....”
撫在頰邊的手蓦然停頓,她無法顧忌,抽噎不止。須臾,那隻手繼續輕柔為她拭淚。
仿佛她哭出多少淚,便為她拭去多少淚。
林無求沉入一場并不美好的夢境。
夢裡她挺拔俊朗的父親與母親離婚,随富人家的女兒遠走,母親自此如同換了個人,沒日沒夜地工作掙錢,她說,要帶林無求過上富貴日子。
母親是個不服輸的人,從哪裡跌倒便從哪裡爬起,隻再無暇教導林無求。
缺乏管束的孩子往往野性難馴,林無求不喜歡學校老師,她知道,學校老師也不喜歡她。
唯一的例外,是班上成績最好那位女生,戴副斯斯文文眼鏡,時常獨自安靜地看書。她不嫌棄林無求成績差,總耐心教她課本外的知識,她說,無求,你知道麼......
林無求喜歡溫柔的人。她喜歡聽溫柔女人的話,卻喜歡惹溫柔男人生氣,然後再聽他話。
她忘了,究竟從何時起,她養成如此令人生厭的脾性,變成這般舉止無禮、乖張戾氣的模樣。
“......沒、人,喜歡我......沒有人......”
酒醉催使情緒失控,她哭得傷心欲絕,幾欲斷氣。
“母親,不要、我......父親讨、讨厭我......”
她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隻記得有雙手始終摩挲在她頰際,用指腹與袍袖替她擦去淚痕。
對方說了甚麼,她記不清楚,也尋不到回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