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杜甫不但暫無歸鄉打算,且還另有安排。
這日上午,林無求正無所事事閑步,晃至杜甫屋中,見男人伏案專注書着甚麼,于是故态複萌,悄然行至其後,探頭偷瞟。
男人筆下卻非詩行,而是封信,準确地說,是封家書。
林無求将端方工整的楷字一列列觀去,愈看愈驚,如遭冷水潑頭,渾身顫抖。她劈手奪過行至一半的家書,墨漬瞬時劃出長痕,将文字切成兩半。
“欸——”杜甫慌忙起身攔阻,然身姿與手速皆不及林無求迅猛,隻見麻紙于女子掌心蹂躏成團,幹幹脆脆地廢了。
伸于半空的手臂遲滞少頃,頹然垂落,杜甫歎息着坐回椅裡。
林無求毀掉書信,将紙團擲回桌案,滾了兩圈的紙球乖乖躺回杜甫手邊。
心知少女故意氣自己,杜甫阖目喟歎。
“我不去奉先。”林無求生硬道,一屁股坐在月牙凳上,忍不住又氣又急地控訴,“你怎能不顧我的意願,擅自安排我的去處?”
那封信乃寄與居住奉先的妻子,叙述自己任職胄曹參軍之事,赴任前,他欲往奉先一趟,探望妻小,又言及林無求之事,希望能使林無求暫居妻子身側,讓親族代為照顧。
“你若嫌我給你添麻煩,直說便是,何必想方設法把我趕走。”
林無求甕聲抱怨,裝作凄苦模樣,心裡卻飛速琢磨該如何令男人回心轉意。
“我非此意,”杜甫果然解釋,“你莫傷心,我隻是想……”
他略作猶豫,坦白道,“我隻是想,你身為女子,終不便一直随我身側。”
“有何不便?”林無求擡頭挺胸。
“......無求姑娘,”杜甫語塞,“我是男子,有妻兒,久随我身旁,恐沒你清白。”
連稱呼都變生疏了。林無求暗罵古人迂腐,面上道着:“我不在意。”
“那是因你年紀尚輕,”杜甫歎道,“無求姑娘,你不可不在意。”
林無求啧地一聲,真傷腦筋。
“我任職後,不便照看于你,你留在妻族家,那裡更适宜居住,偃娘性情溫婉,比我更擅與人相處,她自會将你照顧妥帖,無須擔憂。”
偃娘乃杜甫之妻楊氏的閨名。
“我最讨厭你們這些男人,借着不善照顧之名,把麻煩丢給妻子。”林無求嫌棄道。
杜甫語噎。
“杜先生,你愛你的妻子麼?”林無求靈機一動,問他。
愛之字眼過于露骨濃厚,詩人并不慣用,縱使答案毋庸置疑。杜甫道:“情深義重。”
“那便不要把一個大麻煩扔給妻子,”林無求毫不臉紅将自己歸類為“大麻煩”,痛心道,“杜先生,你的妻兒寄居親族家,本就過着看人臉色的日子,縱親戚不棄,自己亦當謹小慎微,生怕給人添麻煩,你如今還讓我住過去,豈非雪上加霜,令她處境更為艱難?”
她急中生智,腦筋開竅般,言辭不但有理有據,且句句戳在杜甫痛處。
杜甫焉能不曉。
發妻伴他多年,不離不棄,從無怨言,他此生最幸之事,或便是有妻若此。他何嘗願予妻再增煩憂,可林無求......
“杜先生,你缺女兒嗎?”林無求忽地竊問。
“甚麼?”杜甫未意她所語。
“我是說,我給你做幹女兒可好?”如此,向父親索取重要之物便算不得逾矩了,林無求算盤打得噼啪作響。
那張素來溫和慈善的面容在短暫詫愕之後,逐漸合斂于無奈,杜甫深重地歎了口氣。
他放緩聲,想要教導這位行止過于随心所欲,心思卻還懵懂幼稚的少女:“無求,你有自己的親生父母,萬事須考慮父母之心。”
古人重孝道,非林無求所能體會。她想頂嘴說自己阿耶不值得考慮,然又作罷,未免心思暴露得太明顯,隻道:“曉得了曉得了,不做就不做……你莫趕我走就是。”
“我未曾趕你。”杜甫執着解釋,始終不願她誤會,勸說少頃,少女仍未理解。
“妻族那裡雖人多口雜,然吃穿用度遠勝此處,你住上數日,必然喜歡。”
她不理解長輩的苦心,不理解杜甫日日觀見一個年華青蔥的孩子,害怕她随自己委頓于清貧困苦的憂慮,不理解掩藏于如此隐憂下,淡若漣漪的自卑。
“我不稀罕,”林無求道,“是你教我的,‘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我情願住這裡,與你過清苦日子。”
不過清苦日子,怎能完成任務,早早回家。林無求憋下後半句,難得懇切道:
“杜先生,我力氣大,可以日日幫你劈柴,不必你再辛勞,可以學做針線,不用你替我縫衣裳,我還可以去勞作換取報酬,隻要你同意。有我在,定不讓你生病無人照料,我保證你的日子比過去好,不,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她甚未覺出自己的話裡潛含多少真情,然杜甫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