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不禁牽唇:“毋須拘謹。”
林無求正色:“我不拘謹。”她隻想在杜甫心中塑造良好的個人形象。
趁杜甫出門間隙,林無求目光逡巡着這間時隔半月未曾相見的住所,依然環堵蕭然,箪瓢屢空,這一回林無求不嫌陋破了,要那豪奢作甚,屋子而已,有張榻能睡覺就行。
風餐露宿半月的林無求收獲人間真谛。
她望向架上幾卷舊籍,雖不懂古字,仍可依稀辨認書名:禮記,論語,左氏春秋。
對了,書。
杜甫回來時,林無求正出神,欲開口喚她,熟料少女先一步道:“杜先生,上次我記錯了,我重新背給你聽。”
杜甫被她抓住袍袖,微怔間,聞她朗聲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雲,決眦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漆如墨的眸子光澤閃動,“怎樣?我背得滾瓜爛熟。我說喜歡你的詩,沒有騙你。”
林無求自信滿滿,目光鎖住杜甫的臉。這次一定不錯。
她記得那人對她道:「這首詩是杜甫年輕時所寫,他登上泰山,覺得衆山在自己眼中都很渺小,因此他也胸懷開闊,認為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登上人間的巅峰,一覽衆山小。杜甫他是自負才學的。」
他是自負才學的。
錯愣的神情于杜甫眼中一瞬而過,接着,他無奈地輕扯回衣袖,淡笑道:“我未曾說過你欺騙我。”
“那你相信我嗎?”林無求窮追不舍。
“你連我年輕時候的詩亦能流暢誦出,我焉能不信。”杜甫的回答卻多了份哄孩子的玩笑意。
林無求未辨出這層意味,當即心滿意足。
瞥過她泛着得色的面容,杜甫垂首靜笑,道:“還有呢?”
“什麼?”
“不會隻記得這一首罷。”側目,察看她僵住的臉色。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林無求鎮定道,“你喜歡李白,全大唐你最喜歡他。”
杜甫仰首大笑。
林無求冷汗順着脖子淌。好險,再背就露餡了。
她忙說道:“杜先生,你不再趕我走了吧,是你讓我跟你回家的,你還說你心疼我。”
“……”
杜甫沉寂下來,默然未語。眼瞅氣氛不對,林無求飛快接道:“我可以交住宿錢,決不白吃白住,我還可以幫你喂驢、挑水、燒柴。”
“林娘子,為何流落在外?”杜甫注視她,“親族……無人可依麼?”
這是他第二回這般問。林無求知曉自己若不老實回答,絕無生機。
“我爸,咳,我阿耶早年抛棄阿娘跟我,一個人走了,”謀生半月,林無求早已習得此間稱謂,隻不慣用而已,“我阿娘不喜歡我,因我讀書不好,她嫌我丢她的臉,便扔我出家門,叫我自生自滅……阿耶不要我,阿娘也不要我,我根本無家可歸……”
半真半假的話出口,林無求竟哽咽着落下淚來。
杜甫仰目歎息,實不忍心繼續傷害一個孩子,隻得安慰道:“天下父母心,世間又有哪位娘親果真不愛自己的孩子。”
“杜先生,你别趕我走好麼。”林無求邊哭邊不忘目的。
杜甫目視着這張使人憐惜的稚嫩面孔。縱然留下,她又能在此待到幾時呢。
冥冥中,他知道面前這位古怪而青稚的女子是不屬于這裡的,這裡隻會成為她短暫停泊之所。
“……我既說過帶你回來,你不想走,我自不可能趕你走。”杜甫緩道,“借宿之費你亦無須付,寒舍尚餘空屋,可以安枕,隻是……未有那麼舒适罷了。”
林無求抹抹臉:“沒事,我不在意!我睡地上也行。”
杜甫對她的好感才是關鍵,這樣她才可早日獲取對方重要之物。
“杜先生,我餓了,我們晚飯吃什麼呀?”腹内空空的林無求提醒道。
她雖餓不死,但不代表她感受不到饑餓滋味,否則孫六那兩個蒸餅她也不會死纏爛打地要來。
“吃馎饦可好?”杜甫思索一瞬,觀見林無求眼裡明晃晃寫着“馎饦是什麼”,便又征求她的意見,“你有何想吃的食物?”
“我想吃肉。”
“……”杜甫凝噎。
林無求笑嘻嘻拽了拽他垂下的袍袖:“開玩笑的,我想吃杜先生做的飯,杜先生做什麼我都能吃光。”
杜甫啞然失笑,心道,罷了。
“雖供不起你頓頓肉食,不過,今日有一壺好酒,名劍南春,你可願嘗?”
幸好,他還有酒可以款待,不至于在她面前顯得寒酸。
“太願意了。”林無求歡欣答道。
那壺原該換成銅臭的酒,也許不需再去沽換了。
*
三日後,清早。
晨光熹微,周大娘踱步出院門,遠望見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背着竹筐向山林方向行去,不由露出笑容,朝背影喚道:“這麼早,跟着杜先生去哪兒啊?”
林無求回頭,朝她遠遠招手,朝霧蕩漾着清脆波紋,傳遞來興奮的腔調:
“去采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