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一個生活拮據之人最需要什麼?
回答,錢。
林無求不假思索得出結論,然她更為清楚,此刻她身上半個銅闆也無。
杜甫的家在長安城南郊,距離城門約莫要走一個時辰——林無求親自用腳丈量。假使她多些生活常識,還能準确道出杜甫租住的非木屋,而叫做窯洞。
不過,林無求心思完全放在了如何掙錢上,她一路走一路瞧,去酒樓,酒樓不缺人,去客店,客店老闆婉言拒絕。
樂工?不會。佐酒?沒經驗。繪畫?一竅不通。
毛筆都不懂握法的她連代寫家書這等酬勞微薄的小事也做不來。
放眼望去,幾個皮膚黝黑、頭發卷曲的昆侖奴正替人擡轎,林無求八月天打了個冷戰,不會要把自己賣了供人驅使吧。
她娘一定會打死她。
微雨數點灑灑墜落瓦背,幕色長久沉陰,秋風送來涼意的同時也送來蕭瑟暮雨。
“唉,今年又要顆粒無收了。”
帷簾似的玉珠朦胧視野,林無求聞見蒼涼嗟息,移目,白發蒼蒼麻衣老者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走進雨幕。
順着老者的背影往前,河道兩岸停駐着滿載糧食的貨船,烏皮皂靴的官吏正指示一排排勞工将米糧搬運上岸。
“快點快點!動作快!莫教糧食淋濕了!”
“最後一船,手腳都利索些,怎麼,沒吃飽飯嗎?”
山羊胡小吏舉着傘,另隻手背在身後,似因卸貨速度太慢而面色不佳,身側明顯為下屬的中年男人則對勞役們厲聲訓斥,不時瞄向山羊胡小吏的臉色。
“孫六,你雇的這些人年紀是不是有些大了,我看他們幹活很吃力呀。”山羊胡别含深意道。
上一刻還對勞役呼來喝去的孫六聞言立即向男人谄媚道:“主簿有所不知,如今肯幹這種苦力的大多是附近鄉縣上年紀的鄉民,有力氣的年輕兒郎不是在家耕地,便是充軍在外打仗,上月剛招幾個潑皮,沒幹兩日就給我鬧事,不好管呐。年紀大的雖幹活慢,好歹老實聽話,還省工錢,給口飯吃,即可任意驅使......”
正壓嗓耳語,一道梆硬的女聲打斷孫六發言:“請問——”
孫六與山羊胡小吏同時側目,雨水沿着女子沾濕的鬓發貼頰流淌。
“你們還招工麼?”
怎麼說呢,孫六覺得少女在說這句話時眼裡不抱任何希望。
甚至帶着嫌棄。
*
永甯坊,鄭驸馬府。
一夜舞樂聲色,觥籌光影,通宵達旦。
清早,府邸側門開啟,踏着稀薄晨輝,杜甫向引路的管家作揖告謝,輕撩袍衫,無聲邁出了驸馬府。
牽着瘦驢尚未行遠,身後傳來高聲呼喊:“子美兄!”
杜甫回頭,府邸門口一人正揮手,快步向他追來。
“玉川兄?”認出對方,杜甫略微驚訝。
這位名叫常玉川的男子比杜甫小上幾歲,同為驸馬府賓客,亦是昨夜宴席上詩酒唱和的文士之一。
“子美兄怎的這麼早便離去?”文士問道。
“耽擱一夜,不早了,”杜甫慣常微笑,“玉川兄尋我有事?”
“是驸馬。”常玉川将手中提的一壺酒予他,笑道,“喏,驸馬贈你的美酒,上好的劍南春。”
舉起的白釉弦紋唇口瓶,釉質細潤,白中閃青,與名酒一道彰顯着主人煊赫的身份。
杜甫感到意外,婉言謝拒:“無功不受祿,在下怎好領受。”
“什麼祿不祿的,”文士嫌他迂闊,“昨夜公主與驸馬喝得酣暢,你在席間做了幾首好詩,驸馬十分喜歡,知你亦愛飲酒,便讓我來予你。”
将酒壺塞進杜甫手中,文士客氣道:“子美兄的名氣在長安越來越大,驸馬宴遊時也常教你作陪,想來子美兄吏部待選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封官進仕指日可待。”
“能得驸馬賞識,乃在下榮幸。”心頭五味雜陳,杜甫卻配合着牽起笑容。
又言少許,告辭别去。
道旁商販熙攘吆喝,駿馬飛馳過長街,揚塵撲面,牽着的瘦驢甩了甩頭,發出沉悶的哼叫。
杜甫摸了摸驢頸安撫,又瞥向挂在驢腰側的酒。
珍稀名貴的酒,如今卻是最不适合他的酒。
這是他旅居長安的第十年。
遙遠的記憶逐漸淡去,但他仍記得初來長安時的景象。
意氣風發,心潮澎湃。
轉眼已十年了。
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碧綠清透的瓊漿,翩然欲飛的佳麗,渺若仙音的樂曲,不知何時起這些事物再也無法引起他内心的波瀾。
早年他言幹谒可恥,不屑行之,今時卻投詩向達官乞憐,在貴族的府邸充任賓客,陪伴宴遊玩樂。
蹉跎十載,再高傲的脊梁也學會彎折。
思量許久,杜甫還是決意将酒賣了,換得些錢再去糧鋪買米。
一路行至河畔,見大大小小的官船與商船正陸續卸貨,河邊勞役排隊等候着,将沉重的糧袋扛在肩背,而後拾級運上陸地。
杜甫不由得駐足凝望,那些步履維艱、汗流浃背的勞民,背上扛的糧食,不知又有多少能夠分到他們手中。
接着,杜甫目見了一人,準确地說,是一張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