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昏倒在别人家院子之事,少女似乎絲毫不顯在意,隻對屋内外的陳設興趣盎然。
“這是你家嗎?”掃視一圈院落并發現沒什麼看頭後,她跨進門檻,四處張望屋内布局與擺設,然後發現,依然沒什麼看頭。
與其說沒有看頭,不如說過于簡陋。
屋内擺着一張舊桌,兩把木椅,靠裡的四足矮床貼牆而設。床頭一具栅足書案,案上放着攤開的書卷,案足亦堆放書卷,旁邊立架上除少數雜物,仍以書籍為多。
看得出房屋主人對書的喜愛。
但作為生活之所,未免太簡單了。少女掂量着,這個屋子的主人好像不太有錢。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西面筆墨紙硯鋪展開來的書案,少女信步走去,往那紙上瞧,隐約識得幾字,但連綴起來則完全不懂。
“你在寫信呀?”還寫得文绉绉咧。
見她往紙上瞄,杜甫慌忙趨前将文墨蓋住:“咳,這不是信,這是……”
他面露窘迫之色,怕少女對他生出别樣評價,但女子隻是用好奇而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他忽又心生慚愧。
“……這是幹谒的賦文。”
“幹谒?”少女迷惑,“是什麼東西?”
她果真甚麼也不懂。與少女四目相對,杜甫寬容溫和地笑道:“娘子從何處來?未請教娘子家姓。”
少女咳嗽兩嗓,咧起笑,照葫蘆畫瓢道:“我姓林,單名,不對,名字叫無求。是外地人,你不用知道得太細。”
不報祖籍,卻将閨名直接道出。杜甫心底泛疑,卻莞爾:“無求麼?是個好名字,想必你的父母希望你一生無憂,無求于人。”
“也許吧,幹谒是甚麼東西?”少女窮追不舍。
杜甫隻得無奈相告:“……幹谒,乃将自己的詩賦文章呈予朝中身份顯赫者,以求青睐的方式,你适才所見賦文,便是欲呈京兆尹。”
“獲得青睐?為甚麼?”
“為了求官。”杜甫淡然一笑,望着她稚嫩的臉龐,那上面沒有任何多餘感情,幹淨如白紙。
“原來如此,”林無求半懂不懂,“那你很厲害呀。”
“厲害麼,”杜甫扯動唇角,語裡難得帶了分自嘲,“津津自誇,谀辭媚上的詩文,娘子亦以為厲害?”
林無求滞住。
“當今幹谒的詩文,不過投位高者喜好的獻媚之作,求官求仕的文章,哪裡寫得出下筆之人胸中溝壑。”
杜甫卷好紙稿,輕輕擱在案旁,未再給予少女觀覽的機會,“……扯遠了。娘子若身體無礙,便早些歸家罷,你的父母想必正在為你擔心。”
不再糾結她為何昏倒于自己院中,僅當作貪玩偷跑出來的小娘子,杜甫輕描淡寫,仍是寬容和善的語氣。
“我父母才不擔心我,”林無求脫口而出,“因為他們根本不在這世上。”
她可沒撒謊。林無求盯住杜甫的臉,看他一瞬流露的訝異,以及随之而來的低郁、為難,還有她試圖尋找的一抹心疼。
“杜先生,”适才喊“杜叔叔”遭周大娘嘲笑,林無求及時改口,“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
“我能給你幹活!”
“……林娘子……”
“我隻需要一張床,其餘什麼也不用,不管飯也行!”決定主動出擊的林無求飛快打着算盤,“讓我待在你身邊就成。”
“娘子,”杜甫歎了口氣,閉目再睜,眼光專注謹慎,“到底所求何物?”
“嗯?”
“杜某身無長物,娘子要的,究竟是甚麼?”
林無求震驚,不會吧,她暴露了。
“我不要甚麼啊。”
“那麼,娘子可否回答在下,因何出現于在下家中,又為何想要待在我身邊?”
“……”
那是長輩看待撒謊小孩時的眼神,是年齡與閱曆積累下的敏銳,是少年人與中年人之間難以逾越的差距。
見少女半句話也吐不出,杜甫心腸軟下來,不欲繼續為難:“待明日周大娘将衣裳送來,娘子便請離去罷,你的親友定然在牽挂你。今夜我将另一間卧房收拾出來,你便住——”
“……因為,我喜歡,”少女忽而忸忸怩怩,仿佛難以啟齒地小聲道,“喜歡你的詩……所以才來找你。”
杜甫微愣:“我的詩?”
“對。”林無求低着頭,目光上瞟,偷偷觀察他。
“娘子原來讀過我的詩。”
語氣含帶遲疑,卻也緩和下來,林無求毫不猶豫颔首:“讀過,我尤其喜歡你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
渺茫期冀瞬時化為齑粉,她未能望清對方眼底的失望。
杜甫語氣終于顯得冷淡:“隻恐娘子錯愛,那句詩,非杜某所寫。”
草!
*
是夜,林無求躺在榻上,一宿未眠。
“這床闆也太硬了……啧。”
她當然不肯承認是内心的挫敗感導緻,隻把原因歸結于杜甫家的床太糟糕。
杜甫把主屋西側的一間卧房騰出來讓她休息,他說那原是為妻兒準備的卧房,可惜近兩載長安水旱相繼,物價暴漲,八月以來更霖雨成災,生活日困,去歲好容易将妻兒從洛陽接來同住,僅住了幾個月便又不得已将她們送去親戚家。
林無求心情沮喪,甚至些許煩躁。
不是說杜甫是個沉郁頓挫的大好人嗎?
不是說他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麼?
她都“雙親俱亡”了,還要怎麼受苦。
那句詩,難道她背串了?不可能,是杜甫寫的呀。莫非年紀更大時寫的?
抓耳撓撒一夜的林無求于第二日早晨收到周大娘送來的幹淨衣裳,不得不說,自己的衣裳果然面料舒适,賞心悅目。
本欲厚着臉皮再次哀求對方讓她留下,但一對上男人的眼睛,林無求便喉嚨發緊,無法張口。
因為自尊麼,她不清楚。
她能開第一次口,卻開不了第二次。
就像她曾經哀求一個被她喚作父親的男人回家,可家裡最終也隻剩下她和母親。
“等等。”
離去前,杜甫忍不住叫住她,将幾枚銅錢和一包裝好的糧食塞入她手:“這是今晨新鮮的胡餅,雖稱不上佳肴,總能充饑。”
遞來的食物殘留熱意,可以想象男人清晨出門采買,返家後又趕于少女臨行前封裝妥善的場景。
林無求盯着手中銅闆,擡頭問他:“這是對你而言重要的東西麼?”
“這,”杜甫一時莫名,然依舊寬慰道,“錢财乃身外之物,你一路上比我更需要它,于我……這些自然算不得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