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邪那岐大人,這世上有名為黃泉之國的地方嗎?】
【沒有,我的孩子。】
【可是,我聽說,那是死亡的國度,是亡者的歸宿,也是靈魂的安息之所。】
【聽上去可真是個好地方,我天真的孩子,你提出了一個很好的構想,但是死去的靈魂隻會消散于這片天地,和你所見的草木霧霭沒有什麼區别,何苦要刻意将生與死分割成兩個地方?】
【但是……】
……
窸窸窣窣的花瓣伴随着被驚擾的蝴蝶紛紛揚揚地掠過指尖,飄揚的紗帛拂過金黃的花海,他懷抱着臂彎裡的花,像一陣無形的輕風,在春日中的大地上不斷地跑。
天上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這片安甯的土地,待到穿越遼闊的花海,躲進遠離人類村莊的樹翳中,他才停了下來。
隐約間,他作為神的、靈敏的聽覺聽到有人類的聲音在花海中說:“田裡有動靜!”
“是黃鼠狼吧。”
“也許是風。”
“真是怪了,也沒有黃鼠狼打洞的痕迹啊。”
“總不可能是偷花賊吧。”
“隻要不是偷花賊就行,等到夏天,這些太陽花就可以摘去賣了……”
“是黃鼠狼吧。”
他微微放輕呼吸,有些心虛地蜷起指尖,直到聽到那些聲音慢慢遠去,才像脫離陰翳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舒展開纖細的四肢。
作罷,他又緊張地去檢查手中的東西。
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的花枝是金紅的色彩,像火一般倚在他的臂彎裡搖曳,讓他聯想到了某道漂亮的火焰。
晴朗的春日,他淌進人類悉心培育種植的花田中,偷偷折了人家的一枝太陽花。
他本是不願意靠近人類所在的村落的,一直以來,他都獨自遊離在人類群居的邊緣,盡職盡責地守護他父神創造的花園,但如今他這個守園者卻偷折了别人的花。
有些愧疚,希望他留下的勾玉能讓他們不那麼生氣。
小小的少年躲在遠離花田的樹林影子裡,輕輕抱了抱自己的膝。
他将懷中的花檢查得很仔細,細緻到每一片花瓣是否掉落,生怕它因此在自己的手中殘落凋零。
他生來就是誕生于雷霆風暴的神祗,他所擁有的力量具備摧毀一切有形之物的毀滅性,能讓他擔當起守護人類淨土的職責,但是卻無法讓他有足夠的信心去呵護一朵脆弱又柔軟的花。
或許在他眼中,螞蟻、草木花朵和人類都是同等脆弱的生命。
他這麼想着,抱着那枝太陽花站起來,像輕巧的貓,安靜地走進了蔥郁的樹林裡。
太陽在天上偏離,被風撕裂的雲絮掠過遠方的山尖,在遠離人類的森林裡存在着一座被抛棄的、老舊的屋舍。
當遠遠地看到那間小木屋時,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腳步倏然變得遲疑起來。
莫名忐忑的心情尋不到出處,上次與他人打交道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了,他向來木讷,孤僻,不知道怎麼與他人相處,更何況是敵對的妖鬼——自誕生于世間以來,教會他一切的都是智慧的父神,在漫長的時間裡,他一直堅信妖鬼這種生物是必須冷酷殲滅的存在。
但是,某一刻,他聽到破舊的屋舍裡傳來輕微的動靜,那裡邊就存在着一隻被他藏匿庇護起來的妖鬼。
指尖微微一動,他在門扉前停下腳步,有些不敢推開門,甚至産生了逃跑的沖動。
比起行動,更先在心中湧現的竟然是微微的詫異。
他驚訝自己竟然有些害怕那隻妖鬼。
為什麼?
是害怕她會再次傷害他嗎?
還是害怕她會為這片土地帶來禍患?
但比起他沒有由來的忐忑,他用一絲神力所幻化的黃金獸反倒來得沒有心思得多,它從木屋的窗口跳出來,狀态不是很好,焉趴趴的,看上去沒什麼精神,畢竟他離開多日了,之前殘留的神力怕是也在這些天消耗得差不多了。
将小家夥攬進自己的懷裡,獸類向來單純的多,沒有什麼彎彎繞繞,就算與他是同源的生命體也沒有被他所滋生的心思困擾,如今也隻是依照本能地尋找自己的主人。
帶着電光的指尖拂過柔軟的毛,轉眼像餍足一般的神獸轉眼就恢複了往日的神采,去撲春日草叢中振翅的蝴蝶。
他從它那裡得到了這些天與她相處的記憶,不禁微微将臉龐埋進了懷裡的花朵中。
在他離開去驅逐妖鬼的這些天,她一直蜷縮在陰影裡,攏起纖瘦的肩膀,像一隻将腦袋埋進羽毛中的鳥,連紅裙都黯淡許多,顯得那麼可憐。
但她身上不祥的瘴氣告訴他,她是妖鬼,需要鏟除。
父神終日都在驅除妖鬼,他又怎可讓妖鬼混入人類生存的淨土?
心裡有這樣的聲音在說。
但是,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偷折别人的花呢?
他垂下眼睛反省自己。
這還是他第一次幹這種事。
……但是,這種花,很漂亮。
向陽而生的生命,像太陽,像搖曳的火,他第一次發現它擁有一種讓他近乎飛蛾撲火的魅力。
為此,他想拿去送給她……
他想,她會喜歡這束花嗎?
之前初見時,對她做了過分的事。
她在哭泣。
要道歉……
……她會原諒他嗎?
而且,她受傷了。
可是,他的神力無法治愈她,也無法淨化她——她是妖鬼,而他的力量隻會摧毀她。
若是她是十惡不赦的妖鬼或許對他來說還更輕松些。
但是,他看到了她撫摸黃金獸時柔軟的目光,他看到了她溫和的笑,若是濾去初見時她的可怖與兇惡,她其實是那麼溫順。
她總是撫摸着黃金獸的眼睛,帶着某種近乎純粹而熱烈的溫度凝視着它,一遍又一遍地喚它「素」,她的目光那麼專注,那麼執着,就像在透過它的眼睛看着他一樣。
也是這一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他是害怕看到她的眼睛。
即便面容被火焰灼燒得支離破碎,但是,她有一雙如烈焰般瘋狂又漂亮的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眼睛。
就像是被燙到一樣,讓他下意識閃躲、逃避,又心生動搖……
裡邊有就算是粼粼的淚光也無法澆滅的火焰在燃燒。
那是獨屬于他的東西。
第一次有人類那麼瘋狂熱烈地說愛他。
即便他不知道為什麼。
他又要如何告訴她,這世上并沒有黃泉之國?
他要怎麼做,才能讓她不再垂淚?
……
“你喜歡那樣的花。”
耳邊傳來這樣的聲音時,明日朝站在木屋外,聽着裡邊傳來了低低的啜泣。
那是來自過去的、自己的聲音。
以旁觀者的視角逡巡世界的發展是個新奇的體驗,就算是過去已經經曆過的記憶,若是以另一個角度去看,也是全新的感受。
明日朝屬實沒有想到這個是她曾經來過的、她所遇到的須佐之男的世界。
她轉頭去看八岐大蛇時,他的神情很安靜。
山中的晚櫻快要謝了。
逐漸繁茂的綠意擠兌掉絢爛的春色,靜谧的殘花被枝頭上結出的青澀的果子取代,又在飄落時被大地上瘋長的草木吞噬。
他站在陽光稀落的山間小徑上,仰頭,伸出掌心去接頭頂上凋亡的绯色時,柔軟的櫻花狀若無物地從他的掌心中穿過,然後蜻蜓點水一般飄在了一旁的流水中,晃開一圈細小的漣漪。
命運之河是「過去」的記錄者,在這裡呈現的景色都隻是無法倒回的時間的投影,任何涉足這裡的存在都隻能淪為時間的旁觀者,要麼被河水驅逐,要麼被裹攜淹沒。
想要攪動命運之河的泉水,就如同要飲幹它一樣困難,就算是像他這樣本體龐大到能夠讓世界翻天覆地的神明也一樣。
對此,她嚅動嘴角,想說些什麼,可是周圍的場景光怪陸離,命運之河呈現出的畫面猶如海市蜃樓,很快就化作浮光掠影,在曆史的長河中快速地淌過。
她看見晴朗明媚的白晝漸漸變成了灰蒙漆黑的雨夜,須佐之男猶如金砂一般的色彩,像劃破黑夜的雷光,從破敗的木屋跑出去。
他追着曾經的她而去。
下意識追随着他的身影往前走,但是八岐大蛇拉住了她。
“你還想看下去嗎?”
回頭,對方盈紫色的眼睛似乎在黑夜中細微地閃爍。
她困惑地說:“……不是你說,想看看這個世界的末路嗎?”
“但我已經知道它的結局了。”他露出一種索然的表情,即便還在微笑,聲音卻冷漠得有些殘忍:“你也知道的,不是嗎?真是無趣,竟是這樣的結局,我覺得你不會想再看下去的。”
她遲疑地站定,安靜地望着須佐之男的身影在雨夜裡追着過去的她漸漸遠去。
她空白地說:“我覺得自己應該不會再有感覺的才對。”
“既然如此,那我們回去吧。”他說。
“回哪裡去?”
“回虛無之海。”
“……我不喜歡虛無之海。”
“我知道。”他笑道:“可是你難道還要在命運之河中徘徊嗎?你現在的狀态也快到極限了。”
“……”
他們一起見證這個世界被虛無的潮水淹沒,又看着它在名為「伊邪那岐」的神明手中重新渙發生機。
這漫長而又單調的時間,對命運之河來說或許隻是彈指一瞬,但是于她來說,已經過去很久了。
可一想到漆黑又可怖無常的虛無之海,她就心生抗拒。
虛無之海對她來說,無法用認知中的常理理解,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就失去了一顆心髒。
若是再回去,那裡的海水又會将她帶去哪裡?
對此,她無聲的抗議來得過于強烈,連誕生于那裡的神明都無法動搖她分毫。
明日朝掙開了他的手,自己越過他,不斷地往前走。
即便她知道命運之海即将向她呈現出多麼殘酷的景象。
但八岐大蛇也不惱,他維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幾秒鐘後,才在身後用一種懶洋洋的聲音說:“算了,我送你回狹間吧,雖然比起虛無之海,我更不喜歡那裡。”
“……”
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妥協,明日朝不清楚。
但是她妥協了。
八岐大蛇這才試探性地伸出手來,旦笑不語。
她重新牽上了他的手。
天空中似乎有巨大的蛇影掠過。
他牽着她走在前面,漫不經心地解答了她一直萦繞于心的疑惑:“虛無之海是現今所有世界存在的基礎,在這裡,你所認知的規則都不适用,時間很混亂,時空的存在也混沌無則,過去與未來常常相互交織,或許隻有命運之河才遵循你認知中的時空法則,就算是我,也無法清楚地窺透虛無之海存在的規則。”
“你當時被虛無之海的潮水卷走,等我在黃泉之國的門前找到你時,你已經是這副模樣了,你大概是被它卷進了曾經存在的時空中去了。”
明日朝順着他說:“我在那裡遇見了你……但你看上去那麼年幼……那真的是你嗎?”
“你就當是吧。”他頭也不回,聲音卻很坦蕩。
她不禁用手撫上自己心髒的位置,平靜的聲音輕輕地飄了過去:“……如果我們那麼早就已經相遇,那你後來再遇見我的時候,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
“……”
“八岐大蛇。”她沒有放過他。
但他還是久久都沒有回答她。
她的聲音漸漸地變小了下去,然後消失。
與之相對的,行進的速度也不知道是何時開始變得緩慢的。
在說出那句話後,意識就仿佛開始掙脫她的掌控想要胡亂地往外飄。
她顫動瞳孔,努力将目光凝聚在八岐大蛇身上,試圖用他的色彩牢牢攥緊自己的意識。
但是,視野還是開始虛浮地晃動,腳步也變得越來越沒有落點。
漸漸的,有些走不動了。
她這縷失去了承載之身的殘魂……不,如今她應該連靈魂都不算了,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她也難以說清楚——預言之神為她這縷殘魂所造的身軀在被挖出心髒毀去後,她就已經失去了能随意支配行動的工具。
語言的功能在漸漸喪失,意識也無法聚攏,若非八岐大蛇牽着她,她怕是無法再前進的。
她覺得萬分地無力。
那并非是一種疲憊,相反,她感覺自己變得很輕盈,就像即将消融的冰晶一樣,她微微張了張嘴,感覺自己的一切正在土崩瓦解——先是從腳開始的,然後是手,再是雙腿……于是,某一刻,她像一道失去了可以垂挂的紗霧一樣,趨向透明,輕飄飄地飄向地面,伴随着從他的掌心中消散的五指。
但是,開始晃白的視線還是下意識擡起,本能地追尋着他的色彩,想要得到尋求的答案。
他正好回過頭來。
紫羅蘭的蛇瞳微動。
春日的櫻花落下,從他們的頭頂上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