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照耀着她、陪伴着她……
仿佛能屬于她的星星……
對此,她的神情異常的空白。
不久前的言語仿佛已經成為了被擊碎的謬論,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她的靈魂裡流逝了一樣,忍不住向前方的神明發出了蒼白的詢問:“……星星也會消失嗎?”
就此,山野的風拂過地上的飛雪。
揚起的白絮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是,她聽到八岐大蛇在笑。
他的聲音那麼輕盈,輕盈得仿佛能與飄雪融為一體:“隻要是存在世間的東西,都有隕落消亡的一天,星星也不例外。”
這麼說的青年朝她走來。
他并未低頭,卻盡數掩去了她動搖的目光。
有幽深的夜色遊走于他的面容,在那一刻,他的眼睫上仿佛流動着一種近乎聖潔的光:“但是,别擔心,明日朝,我向你保證,你喜歡的那顆星星會再次升起的。”
“……真的?”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真的。”他咧開嘴角笑,微微眯起的眼眸明暗交雜,像神秘又危險的漩渦:“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明日朝一頓,好幾秒後,才安靜地低下頭,任憑自己的眉梢隐入他籠罩下來的影子中。
也是那一刻,她突然聽到了黑暗中傳來的聲音。
——「明日朝……」
——「……我以後,也能變成你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星嗎?」
她蓦地一愣。
可是,當她猛然擡頭望向聲音的方向時,看見的卻隻有八岐大蛇安靜的身影。
她忍不住問:“……剛才是你在說話嗎?”
聞言,一絲動容的困惑從他眼底飛速掠過,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微微眯起的瞳孔中。
“是我。”他笑道:“怎麼了?”
“……沒有。”她空白地翕合嘴角,突然張開雙手,試探性地抱住了眼前的影子。
微涼的、真切的懷抱。
不知為何,眼眶突然感覺有些熱,她埋首在對方的懷裡,說:“不要什麼星星了,我隻要你就這樣一直、一直呆在我身邊就好……”
回答她的是頭頂上一如既往輕飄飄的笑聲:“一直以來,不都如此嗎?”
她微愣,随即像是安心下來一樣,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明日朝牽着心情好像還不錯的八岐大蛇在山野裡走了許久。
最後,她将他帶到之前栖身的山洞前,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随自己進來,并讓他看見裡邊靠在一起入睡的巨熊和熊崽。
明日朝蹲下身來,輕輕撫過巨熊某處淌血的腹部,道:“它之前外出捕食時受傷了,傷口一直沒好,我怕它可能熬不過冬天,你能幫幫它嗎?”
見此,八岐大蛇隻是挑了挑眉,語氣相當的淡:“這就是你這些天一直想找到我、甚至不惜被太陽燒盡也要逼我現身的理由嗎?”
她沒有反駁。
明日朝擡眼去看他時,他的面容隐在山洞的黑暗中,看得并不真切。
她其實不确定他會不會順應她的請求幫忙。
在她看來,八岐大蛇是位相當随性且包容的神明,但這并非正面意義的,他的包容更像一種高高在上的旁觀,不管是好的、壞的發展他都會一視同仁,相伴的那三年,雖然能感覺到他隐秘的觀察,但他幾乎從不插手她的事,哪怕是她曾經數次身臨絕境,亦是如此。
可如今她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隻有試着請求他的幫助。
對此,他反倒問她:“這是你的私心嗎?”
明日朝一愣,想說這和私心有什麼關系嗎?
如果,現在躺在這裡的是一隻受傷的狼,是一隻貓,一隻狗,也許她也會想要幫助。
但是,下一秒,當她開口時,她卻聽到自己的聲音飽含這樣的祈求:“請不要讓它們失去母親。”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她自己都是一愣。
很快,她就偏開頭,沒有再看他,但是,她依舊這樣說:“拜托你,如果這頭熊死掉的話,它的這幾個孩子也很難熬過冬天。”
她身為人類時,每到冬天時就會發現院子裡的樹下有許多死去的雛鳥。
她一開始以為那些鳥雀是死于年末的寒冷,但後來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那些小生命,稚嫩的小生命,往往是死于不能飛翔,因為它們的羽翼尚不豐滿,它們還沒有能在這世間存活的力量,所以當它們從高高的樹梢上摔下來的時候,沒有母親的保護,往往就像折了翼的殘蝶,往往啪叽一聲悶響,就從這世上悄無聲息地走了。
明日朝說:“就算是我的私心吧。”
瑰紫色的瞳孔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他突然咧開嘴笑出聲來:“你現在倒比生前坦誠多了。”
伴随這樣的話,那一刻,他走近,俯下身來,修長的指尖掠過了她所撫過的傷口。
那仿佛是給予她的一個獎勵,就此,那道橫陳于巨熊腹部的傷口漸漸消彌的痕迹,随之而來的,還有對方附在她耳邊時輕輕的笑聲:“因為生前從來沒有得到過母親的愛和庇護,所以才會總是這麼做,你難道不會覺得很可悲嗎?”
抽離的指尖微蜷,她垂下眼睫,輕輕搖了搖頭。
她站起身來,說:“小時候,确實埋怨過我的母親并不愛我,但是,現在倒是很慶幸她不愛我。”
這麼說的人安靜地對上他的視線。
若是她母親愛她的話,那她比自己的母親先一步死去了,若是尋常的母親大抵會非常傷心的吧。
她說:“突然也很慶幸,我比她先死了。”
伊勢齋宮隻有天皇駕崩換代或是雙親死亡才能回京卸任,也許她沒有死掉的話,下一次與她的母親見面,就是在對方的葬禮上了。
“所以,已經沒關系了。”她這麼和八岐大蛇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并不難過。
相反,她還晃開了一個柔軟的笑,像是邀請一般,輕輕抱住他,說:“我喜歡海,接下來,要再去海邊走走嗎?”
“……”
不可否認的是,有了八岐大蛇後,她确實能走得更遠更遠了。
就算是走到荒島邊緣的海岸線上,也變得輕而易舉。
冬夜的海很安靜,臨近的海面上結着一層淺淺的薄冰,像鏡子似的,倒映出滿天的繁星和蒼穹,她和八岐大蛇去到那裡的時候,岸邊覆蓋的雪并沒有融化完全,柔膩的細沙與之混在一起時,看上去金白交加。
明日朝提着自己的绯袴踩在海邊的沙灘上,她看見漆黑的海水卷着泡沫漫過自己透明的腳踝,帶不來一點冰涼的溫度。
她撞進冬天的海風裡,站在海與大地的邊緣,往後看,遠處不規則的群山蜿蜒,往前看,一望無際的大海由煙波的藍漸變為灰綠的薄金,倒映其上的星光尋着浪花消彌的軌迹,在起伏的海面上搖曳。
明日朝彎身,伸手,試圖掬起一把海水。
但是,溫柔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從她的指尖漫過,又流走。
她也不覺失望,相反,還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甯靜。
她擡眼去望遠方漆黑的海平線,看着看着,當漆黑的長發紛紛擾擾地掠過眼簾時,她突然就笑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身後有聲音傳來:“對你來說什麼是好天氣?”
明日朝道:“不下雪,陽光很溫暖,風也很溫柔,明天也許還會有彩虹。”
但他卻道:“那真遺憾,你是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好天氣了。”
那并非幸災樂禍的挖苦,好像隻是感慨似的。
明日朝回頭去看他時,他的身影飄在岸邊的樟子樹下,如他自己所說,他确實不喜歡走,他對沙灘的嫌棄明晃晃地寫在那雙慵懶耷拉的眼睛裡。
寒涼的晚風揚起他柔軟的銀發,青年之形的神明仿佛被夜色鍍上一層單薄的光影。
他彎着眉梢與嘴角的模樣,有種乖巧與輕浮相輔相成的割裂感。
他說:“你接下來的時間會變得很漫長,明日朝。”
她卻笑着搖了搖頭。
對此,他安靜了一秒,薄涼的唇線抿平,好半晌才神情寡淡道:“你還是想去黃泉之國嗎?”
她點了點頭。
他輕聲問:“為什麼?為何執着于去黃泉之國?”
“因為人死後就應該去那裡。”她這樣說,幾乎沒有猶豫:“如果一直徘徊在世間,總歸無法安甯。”
“可是你已經将靈魂獻給我了。”
他笑道:“如今怎麼處置你已經是我的權利了。”
對此,她卻是一愣:“是這樣嗎?”
她輕聲問:“我為什麼會将靈魂獻給你呢?”
頓了頓,她輕輕撫上自己的臉,仿佛還能回想起之前被太陽灼燒時的疼痛。
無法連接上的記憶讓她微微蹙起了眉,她恍然地說:“天照大神是因為這樣才懲罰我的嗎?因為我背叛了祂,将自己的靈魂獻給了其它的神明……因為我違背了身為伊勢齋宮的誓言。”
“何必把錯歸于自己身上?”
八岐大蛇卻是不以為然地笑。
隔着金白交加的海灘,風穿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身後,浪潮湧來,屬于海洋的哼鳴仿佛在歌唱。
前面,晃動的蛇影纏着細雪,覆有蛇鱗的足尖輕飄飄地落了地。
他朝她走來,一邊說:“天照是創世女神,她創造了太陽,創造了人類,創造了萬物,也創造了愛與罪惡。”
“就像花草木樹得有陽光才能活着,她為世間萬物創立了規則,你的太陽女神創造愛,卻不準你身為她的齋宮去愛,她自己就有罪惡,卻不允許你也犯下罪與過錯……就像你當初那麼聽話地忍受淨身之行一樣,就算你到了黃泉之國,也不過是遵循她所創立的規則罷了,明日朝,你隻有舍棄她的規則,舍棄她施加給你的枷鎖,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你在說什麼呀?”
但她卻是這樣迷惘地呢喃着。
溫柔的海風穿過她的白衣和绯袴,這一次,她眼睜睜看着他走近,卻莫名産生了想要逃跑的沖動。
他的目光将她釘在原地,某種晦暗的光影堆積在他深邃而邪異的眉眼處:“讓你舍棄人類的肉|身隻是第一步。”
“接下來,不管是太陽,還是永生,甚至是你想要的永恒,我都會拖下來送給你。”
“可是,我并不追求永生。”
明日朝空白地反駁他。
她頭腦一片混亂,根本不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隻能這樣下意識拒絕他。
“我知道,你以前不會想要的。”
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聲音卻充滿了一種蠱惑的笑意:“但是,明日朝,神明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而人類的生命實在太過短暫,你若不想要永生,又該如何和神明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此,她瞳孔顫動。
大腦倏然變得混亂,她茫然地張了張嘴,又重複了一遍:“……你在說什麼呀?”
也是這一刻,一種衰弱的無力感滑向了她的心間,但是,她聽到了海風溫柔的哼鳴。
她說:“我生前,真的愛上你了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能感覺到腳下原本質若無物的海水仿佛化作了一雙又一雙挽留她的手,卷着她的腳踝,想要連同細沙,将她帶向身後的大海。
但是,阻止了一切的是一雙捧住了她的臉的手。
八岐大蛇低頭,垂眼,細長的眼睫根根分明。
沒有什麼情緒的時候,屬于他的色彩看上去那般甯靜,他托着她的長發和頭顱,注視着她的昳麗的面容,任由她不安地攥緊了他的袖角。
她眸光晃蕩,突然就變得驚惶起來。
她火急火燎地問:“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死的?”
“我的靈魂為什麼還徘徊于此?”
“我真的、真的是因為違背了誓言而死的嗎?”
但是,盛大的星光下,他就那樣安靜地俯下身來。
像尋着香氣而來的野獸,他拿尖銳的獠牙和吮血的唇輕觸她的嘴角。
眼簾中,垂下的發梢銀白,迷蒙,微掩住了她的眼睛。
屬于他的體溫是蛇類的微涼。
她發出最後的掙紮:“……我真的愛你嗎?”
她混沌的大腦試圖作出這樣的思考與判斷。
那一刻,過去的記憶一一閃現。
關于他,關于八岐大蛇,在生前,他明明并沒有形象,也沒有實體,但是,那一個又一個日夜,每一次聽到的聲音——不管是誘惑也罷,譏笑也行,甚至隻是一聲輕輕的笑,都已經讓她習慣了他的存在。
就算無形,就算沒有實體,她也早就已經習慣了他隐秘的窺探。
三年。
一千多天。
生病的時候,因清修受難的時候,旅途孤單的時候……細細回想,确實都是他的存在,陪着她度過了那些歲月。
或許,習慣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她會因此愛上他嗎?
像無法割舍的記憶一樣,像違背本能的條件反射……
她甚至願意為了他,付出生命,背叛天照大神嗎?
……不明白……
……已經想不起來了……
……為什麼她要做到這個地步……
伴随着這樣的想法,也是這一刻,就像在觸碰即将覆滅的火光似的,他的親吻倏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他沒有閉上眼睛。
冰冷的蛇瞳安靜地注視着她空白的模樣。
在那樣的目光中,明日朝感覺自己正在不可抑制地走向一種毀滅的命運。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勢齋宮會愛上萬惡不赦的罪神……」
她又想起這個荒誕的預言。
……但是,他的眼神仿佛一道危險的漩渦,已經襲卷着她,将她拖向了深海。
一種無力的溺水感突然淹沒了她。
她悲哀地感覺,就算是他,好像也沒有關系了……
也許,習慣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不想一個人……
她隻是不想孤零零一個人……
她也想要被愛……
哪怕是傳說中的邪神也沒有關系……
……就此,最終,她在那樣溫柔又冰冷的親吻中輕輕閉上了眼。
但是,某一刻,她又突然莫名哀憐地落下淚來,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身後的大海傳來了無聲的祈求。
——「明日朝……」
是誰?
——「人類的生命,原來這麼短暫……」
……是誰在說話?
——「請你不要離開我……」
……為什麼要對她說這樣的話?
——「請你不要死去……」
為什麼要這樣哀求她?
—— 「請你活下去……」
為什麼要如此挽留她?
——「……你能為了我,一直活下去嗎?」
……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詛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