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關心地問:“你餓嗎?口渴嗎?”
“你需不需要吃東西?”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低垂的眉眼不自覺染上了一絲愧疚與憐意:“對不起,我其實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不能去給你找吃的了。”
她說:“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已經在這座山裡走了幾天幾夜了,實在太累了……這附近沒有村莊,除了你,我也沒有遇上任何人……我已經守了你幾天幾夜了,接下來又要入夜了,但是,我好像也生病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你了。”
草地上似乎傳來蛇類爬行的聲音。
他半個身子都浸在殘花裡,落日的餘輝化作流動的火,像要吞噬他似的,在他的發間燃燒。
明日朝低頭,她的體溫異常滾燙,但是身體卻在晚風中因冷而發着抖。
如她所說,她生病了。
或許隻是單純受涼了,又或許是之前在山間吃了不幹淨的野果,也可能是什麼時候被有毒的蟲蟻咬了。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幾天的風吹日曬中漸漸變得糟糕。
脫離了人類的庇護,她的生命柔弱得像飄落的櫻花。
她很累,發燒的腦袋燒得她意識渾渾噩噩,但她還是一直守在他身邊,對醒來的他笑道:“不過,你看上去并不像人類一樣需要衣食住行才能活下去,你看,你幾天不吃東西好像也沒什麼問題,真是太好了……”
伴随着這樣的話,那些天積壓在喉嚨深處的言語似乎也終于能柔軟地吐出來了:“你是妖怪嗎?”
這樣問的時候,她的神情上竟然一點驚懼都沒有。
生病已經耗盡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能保持意識堅持到這個時候,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她說:“我沒見過妖怪,隻在故事裡聽過,聽說它們或醜陋或美麗,以吃人為生……”
那一刻,她纖細的身影終于像支撐不住的枝條,重重地倒了下去。
但是,迷糊中,似乎有一雙手托住了她的後頸。
與此同時,她說:“如果你是妖怪的話,就吃掉我吧。”
那是輕得宛如呓語的聲音。
他終于動了動眼皮。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軟綿綿的,被他托住了頭顱。
在順從黑暗的前一秒,她看見他漆黑的發絲飛揚,有扭曲的蛇影從他身上浮現,然後化作無數纏繞的藤蔓,将她輕輕卷起,
青年人形的異類垂眸看她,看她在自己的掌心中像一隻溫順的羊羔,仰頭,阖眼,獻上自己如同祭品的生命。
就此,璀璨的夕陽好像在他的眼底燃燒,凝聚。
她恍惚又麻木地說:“你吃掉我吧……”
“如果這樣能夠幫到你的話……”
與此同時,她聽到心底有一個年幼的聲音在說:“為什麼要這樣?”
她知道,那是以前的自己。
——「為什麼要選擇幫助别人?」
那個小小的她說。
……閉嘴。
——「為什麼要為一個陌生人做到這種程度?」
……不要再說了。
——「為什麼要靠近他?」
……不要再阻止她了……
——「為什麼當時不逃走呢?」
……因為,若是逃走的話,豈不是就和以前的自己一樣?
自私自利,不懂愛人,也不會去幫助任何人,隻會說一堆好聽話哄人開心……她其實和那些曾經抛棄她的人有什麼區别呢?
……難道到頭來,她什麼都沒改變嗎?
——「為什麼不再隻愛自己了?」
……因為,她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去幫助他人,去愛他人……
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決心。
明明想要做出改變……
她想成為像素一樣的人……
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以此為由,十二歲那年的春末,她為自己留下了這樣的遺言:“我在等人,可是,我可能等不到他了……”
“所以,你吃掉我吧……”
那一瞬間,一種自願犧牲的強大令她柔弱的身心變得莫名勇敢而暢快。
也是那一刻,他是人類還是妖怪其實已經不重要。
或許,她隻是想要一個理由。
一個能讓自己接受死亡的理由。
她想,被愛的人才有價值。
比起一個人孤零零地病死在山野,或許被他吃掉還更有價值些。
就此,最後的最後,她好像聽到低沉的絮語在耳邊響起。
“你在等誰?”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低低的,但不沉重,隐約還有些寂寥。
她笑了,卻是絕望地垂淚。
“我在等我的太陽……”
……
……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的身邊空無一人,但是,她能聽到溫柔的晚風輕輕吹動山野樹葉的聲響。
擡眼,樹影婆娑,枯黃的葉飄落,在幹澀的秋風中穿過了她這個孤魂野鬼的身體。
她的靈魂栖身在一片随風晃動的樹翳中,擡頭便能看見眼簾中的蒼穹幽邃,一輪清冷的明月高高地懸挂在夜空之上。
四下樹影林立,沒有人影,枯槁的落葉鋪滿山野的大地,浸在如水的月色中沉睡。
她起身,恍然地往前走,像脫離黑暗的影子一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光影的交界将五指試探性地伸到了光亮所在的地方。
幽幽的月光穿過了她沒有實體的掌心,靜悄悄地栖伏在樹影的邊緣,沒有留下一絲屬于她的影子。
夜晚的大地褪去了白日的溫度,曾經帶給她溫暖與疼痛的太陽墜落,隻有淺疏的月色帶來安心的慰藉。
她松了口氣。
昏迷前的記憶漸漸清晰,畫面的最後是自己被那條巨大的白蛇張開的血盆大口吞噬,她驚訝自己沒被吃掉,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期間是如何離開深淵的,但是,重新回到屬于人類的大地,就像漂泊多年的異邦人會遵循本能回到自己的故鄉,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她得去黃泉之國。
死亡是生命不可違抗和避免的終點。
都說死去後無法前往黃泉之國的靈魂,是被生前的怨念所束縛,執迷不悟,所以才會化作孤魂野鬼,無法超度,終日徘徊在人間。
但是她不同。
她很清楚,自己得去黃泉之國。
她得去黃泉之國。
就像春天的花凋零落下後會化作春泥回歸大地一樣,死去的靈魂自然也應該回歸死亡的國度,如此才能不違反世間的陰陽輪回之理。
身為天照大神的伊勢齋宮,她一直是被這樣教導的。
在她這樣決定的時候,某一刻,她似有所覺地擡頭,便見一抹身影悄無聲息地從樹影上浮現。
眼簾中,外衣雪白的青年以手支頤,好以閑暇地倚在寥落的枯葉樹杆上。
套在那副身軀上的衣袂垂下繁複,但不覺得沉重,相反,矜貴的衣擺是一種神秘而濃郁的紫,随風飄揚時,像一場盛大而甯靜的夜色,也在月光下化作了數道鬼魅般的金鱗蛇影,吐着蛇信子,攀着橫錯豎亂的枝桠遊離。
他垂眼,細密的眼睫上流動着月光,朝她輕聲道:“吾名八岐大蛇。”
輕緩的,像是哼歌一般的聲音。
她在明亮的月光中望向了那襲浸在樹翳中的影子。
抵在舌尖的音節被她輕輕咀嚼了一會才慢慢吐出:“……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像個剛學會語言的嬰孩,下意識重複了幾遍。
但是對于她來說,這似乎是個不可輕易呼喚的名諱,她隻喚了幾聲,就覺得自己像隻被掐住了喉嚨的雞似的,意識也随着緊接而來的窒息感而天旋地轉起來。
明明以前她那麼想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最終,她卻隻是說:“……原來你的名字是八岐大蛇。”
……這個名字可真不祥。
“在神話傳說中,八岐大蛇是作惡多端的蛇神,是蠱惑人心的邪神。”她說:“有人甚至說你是妖怪。”
“哦呀。”他不以為然地笑,散漫的眼眸被拂過眉梢的白發掠過:“你不就一直當我是妖怪嗎?”
他說:“就像你當初所說那種的蛇妖,一直一直潛伏在你的身體和意識裡。”
“……”
對此,她恍然地眨了眨眼。
“……”
第一次察覺到他的存在,是在那年剛回到京都的時候。
她原本沒想到自己還能夠回到京都。
在那座山間找到了她的人說,當時她獨自躺在櫻樹下酣眠,沒有他們想象中的殘缺不全,也沒有狼狽不堪,相反,她幹淨恬靜得像一隻初生的小鹿。
有一瞬間,他們甚至不敢喚醒她,唯恐驚擾她的夢。
後來,被他們帶回京都的她,被編排出來的謊言打造成了人們眼中既定的齋宮。
一時間,有許多陌生的人來到她的面前哭泣。
她認得那些人,都是當初護送她前往野宮清修的護衛的家人。
她之所以認得他們,是因為她剛回來時,他們都湧到二條街來圍堵咒罵她。
他們質疑她為何能活着,他們咒罵她為何隻有一個人回來,失去了家人的他們連至親的屍骨都沒有找到,隻能将悲痛的情緒撒在她身上。
但是,她并沒有生氣。
相反,當他們再次來到她面前哭泣時,明日朝笑了。
因為相比之前的咒罵,那次他們是如此低伏哭泣着。
他們哭着說,請您告訴我們,我們的孩子是否也和您一樣,被神明邀請去了桃源鄉,他們是否能得到幸福。
就此,她俯身,微笑,溫柔地告訴他們,說,是的,他們流連于桃源鄉,不願再回來,但他們會在那裡得到幸福,世間的苦痛将不再企及他們。
受迷昧的信仰影響,那些護衛的家人相信了她,最後全都破涕為笑了。
悲痛的陰霾像烏雲般掃蕩開來,釋然的光采于他們身上浮現,安心的笑容在他們臉上綻放。
她也笑。
柔軟而慈悲地笑。
那對她來說,從來都不難。
但是,有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
——「你在說謊。」
她的笑容倏然一滞。
她本以為是那些人說的,但是,眼簾中,他們都滿懷淚光地看着她。
她左看右看,沒有看見任何人說話。
那樣的聲音也因此匿了迹。
起初,她隻當是錯覺。
但是,很快,她就确定自己被什麼纏上了。
因為第二次聽到那樣的聲音時,是在準備再次前往嵯峨野宮的前夕。
那位居于人上的大人突然來見她。
他站在院中浮橋的一端,遙遙地望着她。
他說,你是在怪我嗎?明日朝……怪我抛棄了你,怪我決定娶你的姐姐……當初是我說了過分的話,我不該說你不懂愛的……但是,能夠看到你平安回來,能夠再次見到你……如今,竟連這怪罪也讓我倍感慰藉……
那麼說的人在夏日的陽光中,想要穿過池塘之上的浮橋而來。
但是,耳邊有熟悉的聲音突然笑了。
——「你不想看見他?」
就此,好端端的浮橋突然崩毀。
她站在那裡,眼睜睜看着那位大人連同身邊的侍從一起摔進了夏季淺淺的池水中。
撲通,撲通。
像青蛙跳進池塘裡。
一如她突然嘭嘭亂跳的心髒。
對此,她慌亂,不知所措,然後轉身離開了。
不是害怕事後被怪罪,她在奔跑中驚異地發現,自己竟是因此而覺得刺激暢快。
這讓她在某一刻開心地笑出聲來。
第三次察覺到他的存在,已經是在前往嵯峨野宮的途中了。
對于那趟行程,有了第一次的經曆,她竟說不清是害怕多些,還是平靜多些。
但是,某一刻,當她被綠野之外的花枝吸引時,隻稍一瞬,轎外便有靠近的馬蹄聲響起,與之一同的,還有一截被折下遞進來的花枝。
柔軟的花朵墜在纖嫩的枝條之上,那是一隻覆有像蛇一般黑鱗的手。
——「喜歡嗎?」
她蓦地一頓。
轎簾掩去了那個聲音的臉,她接過那截花枝,就此,窗外的人影駕馬離去,她火急火燎地撩開轎簾向外望去,卻沒有在行隊中看見手上覆有蛇鱗的人。
但是,從那以後,她總能感覺到有一道隐秘而深邃的視線蜇伏在意識的暗處窺探自己。
奇怪的是,并不覺得害怕。
相反,她還像怕驚擾什麼似的,并沒有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告訴任何人。
偶爾、隻是偶爾,她曾經也會因此而竊喜。
她竊喜于自己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
她竊喜于自己不再是獨自一人。
但是,如今,清冷的月夜下,她卻隻是對曾經的那個聲音這樣說道:“妖怪也好,邪神也罷,謝謝你一直幫助我,但我已經死了,我即将去往黃泉之國,也許,我們是時候該道别了。”
可是,回答她的是對方漫不經心的笑:“你好像誤會了什麼,你當初甘願為我獻上自己的生命,那我便給予你相應的恩賜。”
眼簾中,屬于他的發絲銀白,像一場冷清張揚的雪,在晚風中紛紛揚揚,撩撥着靜谧的夜色。
即使外形有了些許變化,但他紫羅蘭的眸子依舊神秘而瑰麗。
這樣的存在輕輕笑起來時,有扭曲的蛇影從他擡起的指尖化形,詭谲濃烈的霧氣随之他雪白的身側萦繞,如水的月光中,他的臉龐那麼瓷白聖潔,眉眼也并不淩厲,但是卻極具危險的侵略性。
他說:“如今,你為了救須佐之男,與我這個邪神做了交易,打了賭,還輸了,明日朝,你的靈魂已經屬于我。”
話音落下,他在樹翳中懶洋洋地偏頭。
唇珠下的金鱗微微翕合,淺薄的嘴角似笑非笑。
屬于他的一切都顯得那麼虛渺。
但是,他的目光和聲音卻充滿了一種如同枯葉般滞澀而輕盈的笑意:“所以,明日朝,就算是地獄也好,冥府也罷,哪怕是黃泉之國的那位,也不能從我這裡奪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