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老爺子一句話定了殷澤文和他新婦的結局後,她倆便被看押在了殷氏祠堂内。
說是看押,也不太對,畢竟看押的仆婦們看着“被看押”着的大公子,他,似乎,還挺樂意的……?
殷澤文當然是願意的!
甚至還有些巴不得呢。
自從那日自己沖着松濤堂内的長輩們,說出自請出族除籍的悖逆之言之後,殷澤文便一直處在被巨大的愧疚浪潮裹挾之中。
看不見的流水倒灌進殷澤文的口腔,鼻喉,肺腑……
窒息,憋悶,幾近溺水而亡。
殷澤文急需一株救命稻草,将他從這無邊的愧疚難過中解救出去。
剛才從他吼出那些悖逆之言,看到阿耶阿母被自己氣得面色鐵青,渾身抖篩之後,他就希望阿耶阿母能對他施以家法。
最好能直接上藤鞭之刑,最好能打斷幾根藤鞭。
反正他身體向來很好,這些刑罰也最多隻是皮肉之傷而已。
但若是能平複些阿耶阿母的怒火,讓他們不要再對他這個不孝之子那麼難過,那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便是最好的解脫之法了。
但是遺憾的是,沒有。
阿耶問出自己到底意欲為何,阿母則是在極為憤怒之後,卻突然歸于平靜,并且恍若自己說了什麼什麼無足挂齒的小事般,毫不在意的答應了。
甚至還能禮數周全的走完所有流程,溫和有禮的問向自己的長輩,你像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大父大母。
而從小教導自己的大父,面對阿姆詢問自己接下來人生的去留時,也僅用了一句話,便輕飄飄的下了決定。
這決心下的,仿佛剛剛用一句話,所做的決定僅僅是解雇了自家的一個管事,而不是一件需要叩開宗祠,拜請祖宗的大事。
是!現在的結果都是自己求來的!
是自己,向撫養自己的長輩,當場說出自請離宗這種悖逆之言的。
而自己的長輩,沒有動請家法,沒有惡語相向,甚至,連生氣诘問,都隻有阿耶在強烈震驚之中,不受控的那麼一句。
沒了,什麼都沒有。
殷澤文在出事之後,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在以孝道為天的世家當中,極為難能可貴的,長輩重視且詢問相關涉事的晚輩的想法。
不是一竿子打死,絲毫不聽晚輩的辯解之言;也不是直接請出家法,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嚴刑逼供或者屈打成招,進而直接達成身處上位者的長輩們默認的,或者說是潛意識裡認同的那個真相。
他們調查了,将所有的物證、人證、證詞證言,都一一擺在自己面前。
這些證據,放在任何一個出了這種事兒的世家,都能算得上是鐵證如山了,接下來需要做的,也僅僅隻是讨論如何懲罰相應有罪之人即可。
但是沒有,他們甚至在這種情況下,還是給了嫣娘自證的機會,殷澤文知道自己的長輩做到這一步是為了什麼。
就是因為嫣娘是自己的新婦,他們便願意謹慎些,再謹慎些,哪怕,冤枉嫣娘證據出錯,這種情況出現可能是萬分之一,他們依然去做了。
殷澤文跪在蒲團上,望着供台上鱗次栉比的殷氏祖先牌位,嘴角緩緩扯出一個笑來。
祠堂四周的火燭靜靜地燃燒着,蠟燭的火焰跳動着,暖橘色的燭光照在殷澤文的側臉上,他淩厲的五官在這樣的照映下竟然有一些柔和。
殷澤文真的為擁有如此開明的長輩們而有所驕傲。
在他們詢問嫣娘的口供後,即使得到了嫣娘的親口承認,他們的第一選擇,竟然不是越過自己直接決定将嫣娘休棄,而是選擇問自己,問自己究竟意欲為何!
讓自己覺得更為震驚的是,在長輩們聽聞,自己決定和嫣娘同擔責罰,并決定自請家族除名後,他們當然是震驚的,除了震驚,殷澤文也從松濤堂内上位而坐的長輩們的神情之中看出各種不解。
但即使他們有着各種各樣的不理解,雖然殷澤文不知道究竟突然發生了什麼,但是自己的阿母同意了。
她竟然同意了!
她甚至還幫自己問了能真正做主的大父大母的想法,大父簡單的一句,就這樣吧,便将殷氏主枝這一代唯一男嗣脫族除名這件事情,直接塵埃落定了。
殷澤文的笑容裡帶出來一絲苦澀,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有些矯情的過頭了。
嗯明明确實是自己的新婦圖謀不軌惡意謀害在前……
明明的确也是自己自請脫籍除名在後……
明明自己的要求被毫無波折的同意了的……
明明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有求有得……
但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的心,就像刀割一樣痛,痛到喘不上氣來,痛到,好像馬上溺水而亡了一樣?……
如葵帶着裝滿吃食的食盒踏進祠堂時,首先看到的,便是自己這位,在松濤堂,沖冠一怒為紅顔,“頂撞長輩““不敬父母”的大兄,一副快要離世的西子捧心的模樣。
如葵微微歎了口氣,擡腳邁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