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溪山古宅竹林内,八月飛霜,砭人肌膚。
比空氣更冷的是大妖的威壓,以及他懷裡青年的臉。
這麼多年來,衆天師幾乎快忘了代景的身份,他是這個世界最後一個純血人類,是江家的小傻子,唯獨不是他自己。
衆天師更幾乎忘了,他們曾經屠戮過一個村莊,那個村莊裡都是與代景流着一樣血的人。
“看清楚,是他們嗎?”大妖低沉清冽的聲音裹挾寒風傳來,讓人心驚膽戰。
柏枞的掌心卻很溫暖,貼在代景纖瘦的後腰上,使用淨衣咒讓衣服上的水分瞬間蒸發。
代景打了一個寒顫,唇色殷紅發青,嗓音七分堅定三分啞:“是他們。”
衆天師臉色僵硬,江熾在聽聞代景要殺他們的言語時就已怔忪,半晌方能回神,沉聲道:“小景,你在說什麼?”
代景側目而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動容,冷冷道:“是他們,殺了白箬,殺了我族人。”
其實江熾心中已有猜測,但在聽到代景如此切玉斷金的話,仍是不免駭然,握住本命劍的手背青筋突出,嗓音發緊:“……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如果真是江家殺了代景族人,讓他如何面對代景?十幾年的竹馬之誼又算什麼?
代景望着他,一字一字重複:“是他們殺了我族人。”
“……”
“男女老少,婦孺孩童,一個不留。”
江熾面色慘白,僵硬地看向江家衆天師,“他說的,是真的嗎?”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長老呵呵冷笑兩聲,渾濁喊道:“江熾,别忘了你也是江家人。現在你卻為了這個神魂殘缺的傻子,來質問你這些叔叔伯伯嗎?”
“是不是真的?!”江熾又一遍問,其實他在那些長輩凝重心虛的臉上,已經看到了答案,“你們又如何知道,小景神魂殘缺?”
衆人隻是不答,像是啞巴了般,或者說,他們根本無從狡辯。代景就是他們曾經惡行的最好證明。
柏枞往前半步,稍稍将身後的青年護住,道:“事到如今,已無需多言。”
大妖可怖的威壓排山倒海般席卷而去,冰冷刺入骨髓,竟比新婚那夜被圍攻時還要讓人膽寒。
那長老首當其沖,身形陡然傾斜,眼睛瞪如銅鈴,嘴巴張開,發出無聲的呐喊,咚的一聲墜地,冰凍的下半身化作齑粉,口中立時湧出黑紅血沫。
“長老!”有人悲怆叫道,立時往那邊趕去,然而已經遲了。那長老喉間發出嘶啞的兩聲,扭過頭怨憤地看着柏枞的方向,死不瞑目。
柏枞無動于衷。
江熾手腳也似凍住,無法挪動分毫。他該怎麼做?又能怎麼做?江望雪在他身邊,剛要張口詢問,見他這般模樣,也說不出話了。
留下的這些天師最老不過長老,年輕不過五十來歲,正值壯年,比如絡腮胡,見長老死狀如此可怖,不由得心生退卻之意。
“多問一句。”大妖的聲音像一種魔咒,讓人動彈不得,遑論逃跑,“江枭何在?”
絡腮胡頓時像找到了主心骨,指着白箬喝道:“她不是我殺的!我親眼看到,她是家主殺的!”
白箬媚眼圓睜:“你們家主就是江枭?”
不等絡腮胡回答,衆人便呵斥了他。絡腮胡冷汗淋漓,瀕臨崩潰:“憑什麼要我送死?當年屠村又不是我的主意!”
“哦?”大妖冷冷翹起唇角,“那是誰的主意?”
“是家主……是江枭!”
江熾聞言滿面空茫,踉跄一步,被江望雪扶住。
代景怒極悲極,竟哈的笑了一聲,氣氛本就劍拔弩張,衆人聞笑立即看向他——那已不是看傻子的眼神,而是帶着一絲恐懼。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笑出來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這二者都是沒有神智可言的。
代景笑一聲,淚水卻落了下來,一顆接着一顆,像春寒料峭時節的雨,越來越涼。他說:“我真的是個傻子,徹頭徹尾的傻子。”
十二年來,滅族仇人就在身邊,他卻恍若未見,認賊作家,還跟仇人之子成了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