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漫天塵沙如星屑、似火粒,紛揚墜落于這片山明景秀的廢墟之中。
大妖血流如注,衆天師欣喜若狂,但不過兩秒,他們齊刷刷臉色慘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刺穿大妖的戰邪劍——
它并沒有刺穿大妖的心髒,而是往下偏移了三寸。
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何況是三寸之差,這絕非偶然。
江熾有絕對的機會去刺中大妖的心髒,但他沒有。為什麼?衆天師腦中浮出這個疑問,面孔因此扭曲。
唯有那化作蛟龍的青年明白,江熾失手的原因在于,柏枞正在修複護住代景的結界。如果結界破了,死的就會是代景。
江熾不可能置代景的安危于不顧。
這一次失手,恐怕再不會有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殺大妖,衆天師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個既定的事實,恨得幾近肝膽俱裂。
寂靜中,突然傳來一聲蒼老渾濁的爆喝:“江熾!!”
連少主也不叫了,他們孤注一擲,将所有的寶押在江熾身上,結果江熾失手了,這失手還疑似故意的,怎能讓他們不嘔出一口老血。
錯已鑄成,形勢逆轉。
不能一擊斃命大妖,遭殃的便是天師。
電光火石間,柏枞已完成結界的修複,握住刺穿心下三寸的劍尖,寒意如有實質在他周身蔓延,頃刻間冰天雪地。
代景怔怔地望着他心口,指縫落下的血珠,一滴又一滴,潺潺不盡。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也将代景的心攥緊了,生出綿密的疼痛與恐懼。
柏枞卻朝他笑,隻是笑得實在稱不上輕松,額上青筋畢現,冷汗氲濕刀裁鬓角,落下幾縷額發,擋住眉眼,也掩住了自骨頭縫裡鑽出的激痛。
柏枞扭過臉,勾起一抹血腥的冷笑:“戰邪劍,名不虛傳。”
千萬道降妖伏魔的咒術,藏于這一劍,若是普通妖魔被此劍刺中,頃刻灰飛煙滅。
江熾視線越過柏枞肩頭,看向小陽台上代景,張嘴想說什麼,卻是一口血湧上來,铿锵一聲,劍斷了!
随之被磅礴如萬鈞雷霆齊發的妖力震開。
江熾瞳孔微微放大,顧不得髒腑受創的疼痛,不可置信地望着手握一截斷劍的柏枞。
柏枞竟然徒手将戰邪折斷了?
江熾半跪在地,推開蛟龍青年的攙扶,抹去唇角的血,死死盯着浮在半空的大妖。
當那半截戰邪劍在柏枞手中化為齑粉,衆天師無不駭然失色。
這就是有滅世之能的大妖,縱然是有着千年曆史的神兵利器,也奈何他不得。他們苦苦支撐至今,使盡渾身解數,在大妖面前卻如小醜般可笑。
無論在天師協會還是全世界,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夜若一敗塗地,江家顔面何存?
他們不甘心,即便驚懼交加,也絕不能就此灰溜溜地逃走。
塵埃落地,戰火不熄。大妖昳麗俊美的姿容在月光下更顯幽魅,攻擊性十足,他收起所有的優雅與耐心,視衆人如蝼蟻。
“江枭老兒龜縮何處,竟然自己躲起來,讓你們來送死?”
江枭便是如今江家的家主,也是江熾的父親。無論是老一輩還是年輕的天師,均對這位家主敬重有加,此時不見江枭,雖有疑慮,私心裡認為是另有安排,總不能張口就說家主臨陣脫逃了吧?像什麼話?
況且兒子還在這裡,江家數百人條人命,江枭怎麼可能不管?但确實沒人知道江枭在哪裡,包括江熾,這就有點尴尬了。
柏枞嗤笑:“狗東西。”
圍殺大妖是江枭策劃的,結果終了唯獨不見這老家夥,用“狗”來形容不為過。
但對衆天師而言,這是對他們家主極大的侮辱,怒而提劍,掌心結印。很快,他們就自發形成了一個人形法陣,再次準備群攻而上。
代景不由得提心吊膽,若是完好無損的大妖,他不會擔心,但此刻柏枞被戰邪所傷,盡管面上雲淡風輕,傷口卻止不住的流血,将他半身衣衫染透,一身冰雪落紅梅。
柏枞一定受了重傷,代景如此确信,衆天師也是如此确信的——此時若不乘勝追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因着傷勢,大妖顯出本相來,臉還是那張臉,黑若點漆的雙瞳倏然化作琉璃琥珀金,正午日輝般灼燦,妖異明豔得動人心魄。
但他看向代景的目光依然溫和,嗓音低低說:“接下來的畫面可能有點血腥,乖,進屋裡别出來。”
代景如何能安心進屋,雙手抓住圍欄無聲拒絕。柏枞歎息,說了個“去”字,登時,代景腳下懸空,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拖拽回屋内,摔在床上。
他立即爬起來,叮啷兩聲,手腕被戴上铐子,銀色金屬鎖鍊逶迤到床腳,另一端正鎖在床腿上。
代景:“……”
這鎖鍊顯然是一種法器,是柏枞早就放在這裡的。
代景不跑了,擔憂柏枞的心情被這一根鍊子斷得七零八落,誰家老公新婚之夜會在床上準備鎖鍊?是要玩什麼奇怪的play嗎??
還是說,早就想好要鎖住他?
代景拽了拽鍊子,隻夠離開床大概五米,根本到不了小陽台,也去不了衛生間……救命。
隻能憋到大妖打完架了。
代景兩眼發直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姿勢,怎麼舒服怎麼來,猛然一個激靈坐起,轉了轉手腕,踢了踢雙腿,他能控制這具身體了!
難道這是穿越後的延遲反應?
延遲這麼久,黃花菜都涼了,有個屁用。代景無力地把自己又摔回了床上。
看了天花闆許久,代景打了一個哈欠,眼角落下生理性眼淚,折騰了一天,這具身體真的累到沾床就能睡着。
不行,不能睡,外面什麼情況還不知道呢。代景強撐眼皮,豎起耳朵,奈何一點動靜都聽不見,結界屏蔽了聲音,隻偶爾能感到房屋的顫動。
房子顫動,床跟着微微發顫,就像搖籃,代景更困了。
他張着嘴巴連打了三個哈欠,理智與羸弱的身體極限拉扯,真的不能睡,否則一覺醒來老公就沒了。
當然,他不是咒柏枞發生什麼意外,而是柏枞傷痕累累、辛辛苦苦在外面力戰百名天師,他這個新婚小嬌妻在床上呼呼大睡,畫面不要太慘絕人寰。
大妖會生氣的,很生氣很生氣那種。代景提醒自己,淚汪汪揪住軟乎乎、滑溜溜的蠶絲被,喉間瀉出一聲哽咽,真的好困啊。
但是,不能睡。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代景嘀咕着,卻如催眠,眼簾出現重重幻影,并且越來越沉。十秒後,他香噴噴地進入了黑甜的深眠中。
任憑外面天翻地覆、戰況激烈,他自睡得安然無憂。
這一覺睡得有多香,醒來後的代景就有多絕望,并且尴尬地發現,迷迷糊糊睡過去之前自己并沒有穿褲子,而他一覺醒來,穿上了褲子。
他幾乎可以想象,當柏枞一夜激戰,好不容易擊退敵人與“情敵”,回婚房想在自己拼命保護的老婆身上找點安慰,卻發現老婆已經酣睡,褲子還沒穿!
于是柏枞滿身是血地看了代景片刻,默默給他穿上了睡褲。
代景捂住臉,在床上扭了又扭,自我安慰,柏枞會給他穿褲子,說明對他還是比較紳士的。
叮啷啷,代景腕上的鎖鍊作響。
“……”
不僅紳士,還有些鬼畜。
如果說昨夜是怕他跑出去才會将他鎖住,一覺醒來還不給他解開,就屬于另有所圖了,比如這樣那樣,不可描述。
當然,不排除柏枞純粹是因為生氣。
代景頂着亂蓬蓬的腦袋坐起來,看看手上的鎖鍊,又看看床頭櫃上的結婚證,沉默許久,怎麼才能讓他的大妖老公消氣呢?
江家送他來“和親”是假,刺殺是真,柏枞心裡又是怎麼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