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之後的塗月溪發現自己竟有些許沮喪。她剛剛感應到的分明就是蕭遙,他那狂奔的脈搏,呐喊的聲音時斷時續,忽遠忽近,她不确定,這些究竟是她和蕭遙心感靈的相通,還是她胡思亂想下的錯覺。他口中喊出的名字,他砰砰跳動的心,如此清晰,那個叫芙蓉的女子會不會就是外界傳言中他在七國認識的紅顔知己呢?
賞菊宴的客人陸陸續續都來了。她呆坐在床邊,逐一地掃過案子上擺放的百花冠,新做的一身妃色盤金繡百花裙,新置的孔雀綠花釉價值不菲,牆上還挂了新添的四季花鳥挂屏,伶樂府這次為了她的處子之夜,也算是下了大手筆。她冷眼旁觀着,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個多餘的念頭也不想有。可是偏偏,她又瞥到了香幾上的那盆杜鵑,它開了謝,謝了開,它擺脫了花無百日紅的悲哀,還不是因為它是蕭遙送的?
于是,不該多想的人重又鑽入她腦海。他該不會是在來的路上掉湖裡了吧?她這樣想,不然哪會這麼巧讓她感應到他。她已經明确讓金管家帶話回去,為了讓他撇清與自己的關系,她不想他在賞菊宴上露面,可盡管如此,以她對他的了解,就算她說了她自有辦法應付,他也一定是當耳旁風不管不顧。
然而,也說不定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是她自己口是心非了?風言風語她也聽到了許多,她不想他摻合到這樣的風流韻事之中而失了他移幻師的體面。她現在是身份卑微的人,常日裡飲酒作樂,歡筵歌舞不值一提,她逢場作戲,别人眼裡還當作個雅事。可一個歌舞妓頭魁的攏妝之夜,一挂出牌便鬧得沸沸揚揚。若他今晚來出了高價入了她閨房,那從此他的聲名被扣上個風流浪子之名不說,恐怕他們整個震族人都是不肯的!她愈想愈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但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讓她苦惱萬千,恨不得眼下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剛剛的感應,那個讓她自尋煩惱吃起醋來的女子大概都是不存在的吧。
向冷音從門外被帶進來,喚了她一聲姑娘,她繁複的心緒瞬間抽回。
“你來了?”她跟沒事人一般眉眼一擡,随即對她身邊的丫頭謊稱是給她送胭脂香粉的,便把她打發出去。
待丫頭走遠,向冷音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支梅花簪子。她湊上前仔細地看了看,這是向冷音在黑市之中費盡心思才找到的一支被施了轉術技的簪子,乍看之下并無不同,靠近了卻隐隐地散出奇香。
她問:“如何用?”
向冷音拿着簪子比劃兩下,說:“這簪中的造夢術遇水即化,能維持一整夜,不管哪個男人進來,準保他把春夢當真,稀裡糊塗昏睡到天明。”兩人呵呵呵地笑起來。
向冷音又向門那邊掃一眼,無人,便從懷中又掏出一個香盒,“這個我給你從老宅取回來了,留在身邊也好,但這次要不要用,你還需想清楚。”
塗月溪接過來打開看,裡面隻一支線香,一粒小丸,是她父親随信留下的,雖不起眼,但她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想了想說:“先用它過了這一關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也好,”向冷音表示贊同,“沉夢香事後用要足量,此香之中摻入的不多,你事前點上穩妥些,它可令人忘記昏睡前半個時辰之事,你約莫好時間,它無色無味,準保一切萬無一失,待那人睡去,你再灌他酒水,讓他做夢去便罷。那粒解丸,你也要先行服下方可奏效,此物稀罕,你莫要浪費了。”
塗月溪一疊聲地說她知道了,知道了,一面便推着她讓她快快回去。向冷音卻對她異常冷靜之下的刻意掩飾有所察覺,便多嘴道:“我在門口沒見到移幻師的車駕來,所以你現在後悔把人推出去也來不及了,鐵了心要做的事,沒有退路可言。”
塗月溪淡淡地回應,“他不來最好,我明白。”那口氣中仍有着一絲絲心灰意冷的氣息。
“那個畫師最近有沒有什麼消息?”向冷音又問。
“麗天閣那邊也不見他身影,說是出遠門了。”塗月溪回。
向冷音輕歎一聲,說:“我就說,管他是誰,關鍵時候都是指望不上的。”她又走上前掰過她肩膀,輕聲提醒她:“今晚不管誰來,你都不要心軟!要記得,他們不是來跟你談情說愛的,拿出你平日裡跟那些公子哥兒周旋的勁兒,别想太多,這就是一樁買賣,過後他們誰想得起你是誰?再來那也是個嫖客,家财萬貫的多的去了,多是些纨绔子弟,不會在乎你的感受!”說着,她拿起她手中緊握的簪子,輕輕插到她發髻,“我說的話雖生硬難聽了些,但你若不打起精神,萬一被人發現你做手腳,那不但你伶樂府頭魁保不住,還會身敗名裂被貶到紅香院,到那時别提為複仇拖延時間,一紙賣身契,你再如何翻身?”
這話不是危言聳聽。付露娘早就提醒過她,越是當紅越容易成為那刀俎下的魚肉,她其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讓她猝不及防。向冷音走了,她的一席話敲醒了她。沒過多時,李掌事帶着幾個小丫頭最後一次跑了過來,催她梳洗,催她上妝;管事兒的在院裡吆來喝去,不是少個七彩燈,就是缺盆九華菊。她看着桌上用六個小碟盛滿了各式酥糕瓜果,煞有介事地擺成個花形,層層疊疊的帏幔外人影攢動,不禁有種置身在别人的熱鬧之中的遊夢般的錯覺。
蕭遙沒有來,她終歸有些怅然若失。但說到底,這個顧她念她的人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與她漸行漸遠,是哪個叫芙蓉的女子橫刀奪了她所愛嗎?她不懂什麼是愛,也不奢望再愛。她不想分心,于是讓人将屋内的杜鵑搬了出去。
西跨院中琴聲悠悠,來賞菊赴宴的人還真是不少。然而在塗月溪的眼中,她看不到任何人。她在微風習習的萬花叢中翩翩起舞,腦海中一幕幕都是揮之不去的過往:她父親寬闊的肩膀,她外婆追她的碎步,還有那個時不時出現,身着玄色鬥篷的男子,到最後她誰也留不住。和蕭遙一起長大癡笑的時光一去不複返,為了報仇,她不能再做從前的那個自己。現在的她,在他們的眼中,是怎樣的風情尤物讓他們求之不得!她笑魇如花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仿佛看到了自己往後被撕毀的餘生。
不遠處的四溟湖岸,人間煙火缈缈,沿岸酒肆香苑皆擺宴暢飲,船舫中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這一夜,湖中靜谧處漂來一人,被苦苦等候的空塵打撈上來。從和淵傳來陸曉之已死的消息之後,他便覺不好,在四溟湖湖心和金管家搖着船兜兜轉轉尋蕭遙,這才把個落湯雞般的移幻師馱了回去。
兩個時辰過去了,蕭遙散盡的靈力沒有一星半點兒複蘇的迹象。空塵盯着從他緊緊撺住的手裡拿來的半臂袖子,陷入沉思。剛剛在回目術中看到的一幕仍讓他心有餘悸。
驚濤駭浪,蕭遙拉着陸芙蓉的手拼力前遊,他打出的移幻手印将兩人包住,卻被一股莫名的靈力趁虛而入。陸芙蓉那突如其來發瘋一般對蕭遙的拳打腳踢,讓強忍着移幻術挫骨劇痛的他毫無招架之力。她成功地掙脫出他靈力所控,在蕭遙最後移形消失的一刻,被一道幻影席卷而去。
這個陸芙蓉在搞什麼鬼!空塵現出重瞳,炯炯地冒着怒氣,将半臂袖子翻來覆去尋找着蛛絲馬迹。刹時,他雙目明滅一晃,是傀儡術!陸芙蓉被施了傀儡術!他媽的!他嘴上罵着,氣鼓鼓地将它擲到地上。自家的都應付不來,居然還遇上個會這等玄術的人,真是出師不利。他喘着粗氣,緩了一陣,又自認倒黴地去把那袖子拾起來塞到懷裡。不一會兒,門外跑來金管家,讓他趕緊去看看,說他家主子醒過來了。
謝天謝地,好歹人是醒過來了,那力氣卻還比不上個伺候他的蘭姨。
“他這是幹嘛?”空塵邁進屋就看他嚷嚷着要下床,被蘭姨硬是攔着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