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國中每年最熱鬧的日子有兩次:一次是中秋前的秋物節,一次是年前的春物節。每逢這兩個節日,離國中的人個個都興高采烈,呼朋喚友張羅忙碌。
離國三大域圍繞着和淵泉眼自内而外,氣候迥異。長生域,四季如春,城郭連綿;青銘域,青山翠谷,風雪不至;白子域,冬雪可封城,春桃尤可貴。正是這般,這個神奇的國度無論春夏秋冬,放眼望去總能找到四季的影子。故而,說到這兩個節多多少少也就跟這地界兒和氣候有點兒關系。
秋物節時,夏去秋來天轉涼,最外圍的白子域連續幾個月出太陽沒霜凍的日子過了節就走到了頭,青銘域一場秋收後也開始了秋風瑟瑟,長生域夏天還沒熱起來就又雲淡風輕地讓人犯起了乏,就隻有和淵附近還看得到夏天的影子。也許是國中之人過夠了白雪皚皚,厭煩了和風煦煦,想要酣暢淋漓地過一把夏天的瘾,也許是國中人不能擅自進入和淵,又對和淵有着一種神秘的向往,又或者就是想換個地方,帶上家裡的存貨出門走走,賣出去了就再換些新鮮把玩,倘若賣不出去也不打緊,那就當是炫耀炫耀,圖個熱鬧。于是乎,每年的秋物節沿着和淵附近的小外圍,日頭剛一西斜,人們就像商量好了一般,五花八門的攤位一個接一個圍成個頭咬屁股的長龍,吆喝的、閑逛的人會把原本冷清的和淵圍個水洩不通。秋物節持續的時間是不一定的,有時兩三天,有時半個月,都是看老天和人們的心情。
春物節卻又是另外一碼事。首先因為趕在年前,從臘月中開始一直到年底,晨露一散,大商小販全部出動,在離國三個域的交界地,星羅棋布密集着大大小小的集市。他們出行有趕牛車、拉馬車的,有涉水乘船的,或搭夥結伴,或拖家帶口,都是從自家門口開始,由近到遠,走走停停兜售個一大圈再回家過年。他們也并不都是載滿了貨出行的,有些人喜歡把貨交給貨運行,譬如震族裡名聲響的盤龍貨運行,因為買賣大信譽好,在城中各處都有貨行分号,貨行中又雇用了不少可以使搬運術的震族人,在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接貨接到手軟。貨主一到目的地,将貨運牌在攤位上一擺,不出半個時辰貨就到位,收攤前半個時辰再收起貨運牌,貨就又回到貨運行保管。
不過這樣的貨主大部分都是些有商号常年以此為營生的生意人,他們把長生域的迎春海棠運到青銘域,為那兒添幾分春色;把青銘域的五谷雜糧運到白子域,讓那霜凍之地也變得五谷豐登;又把白子域的山貨野味運到長生域,給那兒的年夜飯多加幾道不同的食材。這些皆是家家戶戶都想要在年前置辦的平常之物。至于春物節集市上的不平常之物,那才是惹得人人心癢難耐在家坐不住的真正緣由:婦人們都跑去看玲琅滿目的珠玉器物,绫羅布匹了,家裡的炊鍋早沒了煙火味兒;平常省吃儉用的人一下子也變得慷慨起來,三杯玉壺春下肚搶着付酒錢;寡言少語的開始呼朋喚友,滿腹牢騷的看什麼也都順眼。從東街到西街,從南巷到北巷,炒貨豆幹,油餅年糕,賣吃食的爐竈升起袅袅的煙;錯金的銀壺,掐絲的香爐,捕風的折扇,抖香的挂簾,盡看的人眼花缭亂。
還有些五彩布搭起的小帳篷外面總會排起長隊,裡面坐鎮的都是各地通曉玄術的人,憑着諸如潛夢術、真語術、物隐術、易顔術之類的一技之長答疑解難,養家糊口。塗月溪的外婆趙文蘭就曾靠着真語術在春物節活躍過幾年而小有名氣,隻不過後來因為女兒去世,她便洗手不幹。自然,這些人不能同五大玄術師相提并論,也不會是他們未出師的徒弟,抛頭露面随心使用玄術斷不被允許。不過春物節如此熱鬧,就連門歸森嚴的玄門中人此時也可以請上一天假出來逛逛。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生臉,笑臉,洋溢着喜慶,熱鬧,沒有人不愛它。
若說離國裡真有人不喜歡春物節,那恐怕隻有義王他一個。他不喜歡春物節,秋物節也不喜歡,歸根結底,他就是不喜歡這種别人的熱鬧,就好像他是一個外人,走在人群裡也覺得格格不入。他習慣了呆在和淵,太靈司府夠清淨,需要見人時,他就去南宮,這已經好過當初住在皇宮的時候,冷清于他是常态,有種沉甸甸的真實。外面的熱鬧虛無缥缈,他闖進去反倒映襯得自己更加形單影隻。
趕上這兩個節,他絕不出門,除非是為了塗月溪。這次,他必須往宛城走一趟了,順路再見見蕭遙,不然莫名心裡總惦記着。他叫來乾靈司和武靈司,交待了些瑣事,打算早去早回。
火狐精桃子被他喚了來,去長生東的宛城,有它帶路省時省心。
這話怎麼說?火狐精一族堪稱副業專業戶,做得了信使,偶爾還能當坐騎。離國的每一個角落它們都熟得很,熟到每一個樹杈指向哪兒它們都了如指掌,再加上身手敏捷,所以必要時也會搖身一變載着主人出行。
義王出來的時候,桃子已經在和淵老地方等了他許久,它耐着性子在他腳跟蹭了兩下,擡起頭撲閃着白茸茸的耳朵模樣很誠懇:“我的太靈司大人,難得你春物節出門,今天你看起來真是相貌堂堂,玉樹臨風,溫文爾雅,才貌雙全,冷酷無情……哦,不是,我是說冷靜沉着——”
“好了,打住吧,你那馬屁精的一套不用每次都這麼長。”
桃子不反駁,含情脈脈盯着義王,扭着屁股問:“咱們去哪兒去哪兒?去東邊還是西邊?我剛從北邊過來,那邊可熱鬧了——”
“那就去東邊吧,宛城。”義王不跟它啰嗦客氣,說罷,他蹲下身,小火狐精眯起眼睛笑意盈盈地往前靠了靠,隻見義王指尖剛在它濕乎乎的小鼻子上停了停,他就連打三個噴嚏,顫悠悠地縮成了個袖珍模樣。
“您變小了依然是那麼氣宇軒昂。”桃子說完俯身趴下,義王也不理它,縱身跳到它尾巴上,被托起升到它脊背。
“我不是很急,所以你也不用很快。”義王提醒它。
“好的。那是不是不用走捷徑,可以選風景好的路?”
“别選人多的地方就可以。走吧。”
桃子心中為難,想表達下意見,可是脖子剛歪了十五度就扭不過去了,于是放棄,重新抖抖精神,從背上飛出兩撇長須,義王穩穩抓住。
“您坐穩。”它說完身子一竄跳上樹幹,滋啦啦又從這個樹梢飛到另一個樹梢。
到了長生東宛城,義王徑直奔春近茶樓去了。這個時節城中人都去逛春物節集市了,茶樓裡人不多。一個跑堂的夥計招呼他坐下,不多會兒端來一壺熱茶和花生米。義王看時間尚早,叫住那夥計想找他們掌櫃的。
二掌櫃大董知道後遠遠地打量了他一番,年底生人多,什麼事兒都愛問,他看他一個人坐那,不跟别人似的左顧右盼,舉手投足間頗有一番不俗的氣質,便走過去問他所謂何事。
義王早在心裡想好了如何問他,開口道:“聽說有位年輕的姑娘在您這兒彈曲兒,今日可在?”
大董一聽,這是來打聽塗月溪的,她走後不久她外婆來找過她,他告訴她說她往四溟湖那邊尋人去了。這個來的看起來不像她親戚,于是小心翼翼問他:“哦,是有這麼個小姑娘,她一個多月前因為有事就辭工了。您找她有什麼急事兒嗎?”
“沒有沒有,隻是之前有朋友說她彈得一手好琵琶,曲兒唱的也好,今天路過想聽聽,不巧她不在。”他故作不在意的樣子不太娴熟,又試探着問他:“那她還回來嗎?”
“那倒沒說,哎,小姑娘家一個人在外面跑太不容易,估計年底回家過年去了,您年後再來也許她就回來了,到時候您多來捧場。”大董皮笑肉不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另有所圖,他雖知道塗月溪去了四溟湖,可他絕不會輕易告訴别人,免得節外生枝。
義王第一樁事打探無果,愁悶地吃了幾盞悶茶之後,蕭遙才來。
蕭遙今日打扮不俗,整個人的氣色也同從泉眼剛出來時判若兩人。他大步流星走進來,見到義王坐在那廂,喜悅之情不言而喻。義王問他繼任儀式那天怎樣,靈力恢複如何。他神采飛揚,說話的樣子認真又帶着幾分孩子氣。義王隻顧着看他,話卻都沒聽進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精壯得很,他莫名也跟着粲然一笑,嘴裡說着:“那就好,那就好。”可那心裡不禁又想到了木堇寒,面前這個人,明明是另一個人,金麥膚色,天庭飽滿,劍眉星眼,笑起來如長生域的晴天一般,說他像木堇寒,不免自欺欺人了些,他師父年輕那會兒,頑劣乖張,大有與天下人為敵的嚣張氣焰,蕭遙與他天壤地别,就是不知道再過個幾年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木堇寒的靈石深藏着他的脾性喜好,通曉靈石的義王也說不準,靈石與人之間誰占得了上風。同樣是換了靈石的古清淺,這幾年來似乎沒有什麼大變化,但她是古陌辰的孫女,無論從相貌還是性情都跟她爺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對義王參考性不大。說也奇怪,義王原來并沒有太在意這樣的變化,隻要他們的玄術可以恢複如初,他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是今天見了蕭遙,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還有木堇寒的樣子總是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他無從确定,而他唯一确定的是蕭遙終究會獲得木堇寒的些許記憶,早晚有一天,他需要把一石雙靈的秘密和盤托出,他要把所有的前因後果悉數說與他聽。當年木堇寒的母親孟夏擅自用禦靈禁術将第二顆靈石融入木堇寒體内,這樣的做法曾被看作是對離族的背叛,如今他把木堇寒的靈石又給了蕭遙,這樣的延續,除了是為了離國,也算是為孟夏平了反,因為他明白,離族人欠她的。隻是他的良苦用心木堇寒從沒有回應,他看着蕭遙,不知道在他的身上會不會找到一些答案。
“你和我師父年輕時就認識了?”蕭遙問他。
義王心中咯噔一下,“怎麼?你記起了什麼?”
蕭遙把兩人如何相識的情景聲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一直講到兩人一起去喝酒,義王聽完放下了戒備,也仿佛一起回到往昔,感歎起來:“你師父酒量差的很呢。那天還是我将他送回家,不過還好,他酒品不差。喝醉了還不忘提醒我放輕聲,怕他母親聽到。”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沒想到師父他年輕時也是個不羁少年,老了反倒返璞歸真起來。”義王聽他這樣調侃,緘口不語。蕭遙轉而壓低聲音,臉上忽閃着神秘的表情,問他:“義慈兄……”他結巴了一下,“也許這樣叫有些不妥吧,可是你今年究竟貴庚幾何?”
義王端着茶盞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挑眉擡眼看他真誠又迷惑,一時哭笑不得。心想,别人不敢問的他卻問得不痛不癢,甚至他自己也油然生出幾分與他的親近。
“也就比你大個七八歲吧。”說完,他喝了一口茶,心平氣和。
“不可能!我不信!”
“哎,五十知天命了!”
“果真?”
“你看,我怎麼說你都不信。”
“難不成你們也會形幻師那套駐顔術?”蕭遙臆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