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狄秋就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韓靜節的家人,就邀請他們移居港城。不過那時他還天真以為隻要小孩開心,他可以再不打擾,如今這個選項已經作廢。所以這次來之前,他又仔細考慮過這個構想,整理出計劃來。
老人緩緩搖頭,謝過他的好意。他臉漲得很紅,說他們家的命就到這裡了。
他們是四八年那會兒跟着隊伍解放長春的,之後留在那座城市,學技術當工人,等朝鮮開戰時還作為技術兵上過前線。長子在戰亂年代早夭,安定下來才有了韓靜節的母親,之後又有了二女兒。韓靜節的祖父是他昔日戰友,兩家人關系很好。青梅竹馬互生情愫,結了婚、有了小孩,之後女兒服從調動,先帶着孩子搬來鶴城。他們已經紮根在這片土地,他的小女兒正年輕,也許還能折騰,而他和老伴決意在這裡守着大女兒過完最後時光。
“孩子丢的那天,本來勇子從長春回來探親,應該在家的。是我家老二想高考,找她姐夫給輔導一下,她姐姐也跟過去了……這麼多年,别說老大,老二也過不去這個坎。她老覺得要是她那天不多事兒想什麼高考,孩子不會丢,家也不會散。”
他口音很重,但狄秋大概聽懂了故事,歎息道:“那邊出價很高,既然已經盯上她,肯定不會隻試一次。”
要接受這件事很難,說到這裡老人忍不住動容,問人就一顆心,如果給了其他人,他孫女要用什麼。他不清楚所謂“價高”究竟值多少錢,得到一個超乎認知的數字後,追問香港那邊有沒有辦法能夠伸冤。他其實不需要答案,但沉默一陣後還是喃喃反問:“那資本家要我家孩子的命,他就白拿了?”
他也許默認無解,但狄秋給了一個簡短承諾:“不會白拿,可能需要點時間。我答應過她,這件事會有結果。”
可他們現在偏偏最欠缺時間,想到這裡,他難得煩躁,不知要如何跟韓靜節解釋。像是看穿了他心事,老人道:“沒關系,這邊的事兒您不用擔心,我們會和孩子說好,讓你們走的時候能踏踏實實走。”
火柴點着了韓靜節手中的煙花,紛飛火焰發出噼啪的響聲,映亮面前黑暗。
“這叫大呲花,好玩吧?”媽媽扶住她的手,卻沒有看火光。她回望母親,從她眼中見到自己的倒影,不由興奮道:“媽媽,你名字裡也有火。”
當初韓靜節記得家人姓名,卻不知道是哪個字。所以很多年來,她都以為母親名字是“婵娟”的娟,直到聯系上小姨後才更正。
“是啊,火字旁的焆,就是明亮的意思。”張焆道,好像不能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你在那邊過得好嗎,乖乖?”
盡管聽了一天,韓靜節還是會為這親密昵稱而害羞。她嗯了一聲,認真答:“很好。”她想這不算謊話,認識何子儀之前她确實蠻開心的。哪怕後來多了許多糾結,生活中也還是有很多事值得珍惜。如今她慶幸自己沒做傻事,不然怎麼能和母親一同放煙花?
火花已經熄滅,她将杆子插進雪地裡,轉身緊緊抱住母親:“我之前還好怕會忘記你們,不過現在不怕了。媽媽,你們來香港好不好?”
來之前狄秋已經跟她說過邀請,她隻當自己是提前預告。可母親沒有直接回答,隻是問:“狄叔叔對你好嗎?”
這個問題隻會有一個答複,可韓靜節有些猶豫,好像說出來會太殘忍。但答案如果不夠絕對,好像同樣會刺痛母親的心。這個問題太難,她仰起臉,擔憂自己不能解釋清楚:“秋叔叔很好,我要什麼他都會給,他答應我的事情都會做到。”
故事太多,韓靜節很難說清到底是哪些小事讓她體味到自己被堅定愛着。事實上,狄秋愛她好像愛得有點戰戰兢兢。怕她出事,怕她委屈,怕她生病,也怕她畏縮不能盡興,所以各種對策都會給她想全,随便她用哪一種。他怕韓靜節不夠自在,所以一直說他們是家人,但又不提收養手續辦好很多年,總說要送她回家。他肯為了救她涉險,又肯為她而求生。
“秋叔叔是阿爸。”她抱緊母親,希望能傳達心意:“和爸爸媽媽不太一樣,但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
她惴惴等着母親的回複,希望沒有教她傷心。她感受到母親的胸膛起伏着,隔着厚重衣物也能聽清心跳,像是終于把懸置的心擱下。終于,她欣慰道:“太好了。”沒有一點怨怼,盡是欣喜。她輕吻韓靜節臉頰:“世上多一個人愛你,我們好高興。”
“我和你爸之前特别怕你被賣去黑煤窯挖煤。以前我還老做噩夢,夢見你小臉黑黑的,都是煤灰。要不就是在深山老林裡,給熊瞎子當媳婦。現在好了,看到你這麼好,我和你爸都能安心了。”她笑着刮了刮韓靜節鼻子,把韓靜節也逗得一哂。她隐隐察覺到母親話裡有種平靜的告别之意,可在細思之前,又被姥姥塞了一個團子到手裡。
那黑團子毛茸茸、暖烘烘的,是隻睜了眼的小黑狗,睡眼惺忪看着韓靜節,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另一隻黑色大狗殷勤蹭過來,韓靜節剛剛已經見過,姥姥說整個家屬院裡沒有比她更威風的狗。
“每次下仔都留隻最好的,一代傳一代,都數不清這是第幾窩了。”老人摟住自己的女兒和孫女,生命傳承的話題讓她難耐傷感,連忙轉移話題,假意埋怨道:“瞅瞅你小姨,非要給好好的狗取個人名,叫陳家洛。”
“我姐也喜歡陳家洛啊!”被點到名的二女兒也擠過來。“陳家洛,叫一聲。”被點到名的狗崽真就打了個噴嚏,惹得幾人都笑起來。鬧過之後,韓靜節忽然意識到剛剛還給她點鞭炮的小叔沒有一起回來。她四下張望,想要找人,卻被張青松叫住。
她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道:“他執行任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