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當年也跟他一起入龍城幫,後來拗不過父親軟硬兼施回家盡孝。這些年他在父親與兄長之間斡旋,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見父慈子孝的場面。随着父親意外離世,團圓已徹底無望,他隻慶幸還有手足情誼。
而韓靜節站在狄秋身邊,和兄弟二人一樣同披粗麻,乖乖喚狄偉阿叔。狄偉許久沒被人這樣稱呼,欣喜之餘,也着實有些驚訝。
這些年狄秋不曾聲張過韓靜節的存在,對外隐瞞是為保小孩安全,對家人不說則是被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主導。當年父親對他婚姻不滿,一雙兒女出世後态度雖有改觀,但抱怨就沒停過。狄秋還記得,他總說自己身為人父卻做那種損陰德的勾當,必然教子無方。家庭美滿時,他不屑于與父親争辯。後來家破人亡,他先要逼死自己,更沒多餘的心可分。
待到有韓靜節時,狄秋花了許久才擺正心态。他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孩子,一路摸索,不知成效如何。可哪怕他不是多麼優異的榜樣,韓靜節也長到這麼大。有許多次,狄秋确實動過心思想領她上門拜訪,卻始終沒有成行。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遺憾。隻是他将自己放在家長位置上已是艱難,聽不得父親對自己多一句質疑,也受不住老人對韓靜節有一絲不滿。
至于韓靜節……父親如果見了她,也許會用拐杖敲地,對她陰陽怪氣說狄秋那個德性還能将你養成這樣,着實不易。這對父親來說這已經是褒獎,但韓靜節恐怕要與他吵起來維護自己。狄秋不知這樣想算不算自負,而逝者已經躺在棺中,神情安詳。誰也不知道他如果見到狄秋領着小孩來探望,到底會作何感想。
狄偉倒是很喜歡韓靜節。他知道狄秋這些年心有記挂,身邊不肯留人,還以為是意外結了這麼一顆明珠。隻是看孩子朗目英眉,長得不太像大哥。他憋着想向狄秋打聽孩子來路,又不好開口。幺弟一向藏不住事,狄秋将他糾結看在眼中。經聲袅袅,他話音幾不可聞:“當年洪文剛滿城找的那個女仔。”
狄偉似乎松了口氣,正要露出一點笑容,想起場合又收斂起來。他握住狄秋手腕,昔日荊棘留下的疤痕已成舊事,多年不再有新傷。這一刻兄弟二人再無芥蒂,他衷心道:“全部都是緣分。”
狄秋念着《阿彌陀經》,沒有回答。他還清楚記得自己是何時停下自傷的,是韓靜節到家初醒掙紮得厲害,他用手去護,落得滿手傷。那時他習慣每天清晨流些血,這樣方才記得清楚折磨與恨。但醫生囑咐過不要讓小孩受刺激。什麼算刺激?他問。醫生說大聲驚吓、大幅動作、黑暗環境、太強烈的情感表達。
這話說得太玄。他追問什麼算“太強烈的情感表達”,醫生看着他袖口,聳聳肩說:“憤怒、悲傷,你的情緒小孩都能感受到。血也算,别讓她見血,狄生。”這次說得又很直白,所以狄秋清理傷口時想,是否要先停幾日,待小孩好起來再說。
韓靜節過了很久才好,于是壓抑自傷就成了種習慣,一停便直到今日。也許正像阿偉說的,此生能做家人一場,都是緣分。
“舍利弗。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狄秋喃喃念道,聽見身旁韓靜節也跟着小聲誦讀。
童聲稚嫩,自有莊嚴。狄秋忍不住望她,見她閉着眼,全心投入:“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聞說阿彌陀佛,執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亂,其人臨命終時,阿彌陀佛,與諸聖衆,現在其前。是人終時,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
韓靜節不信這些,隻是這幾日幫狄秋抄經供奉,用心記下了經文内容。她隻受過生離,死别還是初見,何況死的還是個陌生人。在她這個年紀,對素未謀面之人離世不會有多少感慨,這份心意不過是愛屋及烏,卻也足夠。
父親去世許多天來,狄秋一直懸着的心好像就在等此刻歸位。他終于落下一滴淚,在那一瞬,他全心祈禱彼世真有極樂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