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囿于生命的限制,人們對一件帶有時間的事物的認識不可能徹底,研究的時間往往要多于壽命,如果有傳承的話,可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
——節選《瘋子的演說》
“好久不見。”我波瀾不驚地看着伊安。
“有什麼新發現嗎?”
“我知道了一些事,但還是讓林親口告訴你好了,”我湊近她的耳朵,小聲的說,“她是裝的。”
伊安瞪大了眼睛。
“其中的隐情,你可以問她,”我坐了回去,“另外,請您幫忙治療一個孩子。”
我帶着伊安去往馬其拉太太的病房,萊奧娜的懷裡抱着熟睡的孩子。
“是猩紅熱而已。”馬其拉太太說。
“一種呼吸道傳染病,而且似乎萊奧娜也被傳染上了。”伊安向我解釋說,我看了看萊奧娜衣服遮蓋處的地方,若隐若現有一些紅疹子。
“我去讓司機把醫生叫過來,”她走到門口,“我會努力和姐姐說上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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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屋檐下,我伸出手接住雨水,從指縫中劃過。
雨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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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從車上下來,顧不上打傘,直接沖了進來,伊安總是穿着黑色的衣服,一點也不像十六歲的少女。
“為什麼你對雨有種向往?”她問。
“可能是因為我是從雨中誕生來的。”我微微一笑。
“我很抱歉,打擾二位。”醫生又回來了,“那個尚且算作嬰兒的孩子,在我到達之前已經死了,另外一個像是不單單有猩紅熱的樣子。”
一個兩歲的孩子,瘦弱到被稱為嬰兒。
我快步跑到病房門口,“她死了……”萊奧娜的眼淚不住地湧着,額前出了一層薄汗,懷中的孩子已經僵硬,但是馬其拉太太卻面無表情。
可憐的是我心無觸動,但如果我和那孩子相處到一定的時間後,如果我的心仍無觸動,或許是我太狂妄了。
“萊奧納需要治療,我會把她帶出瘋人院,這段時間就麻煩你了。”
我站在房間門口,靜靜地看着,還在織些什麼的馬其拉太太,其餘人全都離開了。
“你會覺得我冷血嗎?不流露任何悲傷的表情。”她說。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生命,所以我不知道面對生命的逝去,應該作出如何的神情。”我說,“孩子是你生出來的,如果你認為她屬于你一部分的話,你可以是任何情态,如果你認為每個人都是各自獨立的話,你也可以是任何情态,表情不能說明什麼,如果能,那麼應該是面癱最冷酷吧。”
“您相當明智呢。”馬其拉太太的微笑裡帶着遺憾。
“或許是我比較幽默,我的性格确實奇特,有時會偏向于交流甚多的人的性格,但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是我原本的性格了。我覺得是冷漠。”
“但這是個貶義詞。”
“對于詞語,我有自己的理解,或許是因為我認為的人們,彼此疏離。”
我向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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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氣變得惡劣,狂風大作,似乎将來的雨要淹沒地平線。
我坐在樓頂上,風不打算擁抱我。
“我看你也有些精神失常,不都說瘋子向往這些嗎?”阿彌斯快要被風吹走了。
“我們來讨論哲學。”我感覺我的臉上洋溢出了笑容。
“有什麼可讨論的,哲學不可教,不可傳不可說,隻能悟。再說了,有沒有哲學對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
“不對,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和她抱有相似的看法,“不是說能指導人們嗎?”
“指導什麼呀,難道沒有那些哲學主義理論,人們就過不下去了,要我說哲學隻為政治服務,用來哄騙傻子們,但凡有人能多一讀一些書,有自己的理解,就不會輕易地信服。”阿彌斯身上的毛都快被吹起來了。
“一隻貓,對人類這麼大的惡意,再說你最近不還是存在主義的信徒嗎?”
“因為人類多,傻子也多。”
“哦,你是嬉皮士?”我笑笑說。
“那些才是傻子呢,怎麼敢反抗政治頭頭呢?那些統治者和領導者又不是貓。”
“對,可惡的政治家。”
“呵呵,可惡的哲學家。”
“那如果阿彌斯成為領導者,應該做些什麼呢?”
“應該讓所有人多讀書,那些傻子更要多讀呢,然後就是思想自由。”
“哈哈哈,那你不怕别人反對你?”
“我都沒有樹立标準,反對我什麼呀,你們人類真是吃飽了撐的。”
“好了,我們下去吧。”我怕再過一會,阿彌斯就要認為我是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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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耐心地為萊奧娜擦拭着身子,把她的胳膊放回被窩裡,又把熱毛巾洗了洗,覆蓋在她的額頭上。
“小姐,她還有肺結核。”醫生說。
“能治好嗎?”伊安問道。
“因為發現的比較早,所以治療沒什麼問題,其實我說那句話的意思是,請小姐做好防護措施,别被傳染了。”
“沒關系。”她不在乎。
伊安握住萊奧娜滾燙的手,後者因為短暫的涼爽以及長久的病痛而呻吟着,時不時咳嗽兩聲,咳出血來。
伊安坐在床沿邊上,那隻手不曾放開。深夜,萊奧娜猛烈地咳起來,伊安開了燈,給她喂水喝,她抓住伊安的手腕,眼淚滾燙,滴落到碗裡。
“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我聽話,我會講睡前故事,别丢下我。”伊安把碗放下,給她擦眼淚:“我才是呢,你可别别松開我。”
萊奧娜摟着伊安的脖子哭泣,伊安輕拍她的背,滾燙的軀體也算是給她帶來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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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或者你的丈夫,他可真不是個人啊。”我依舊坐在陪床上。
林已不在床上待着,她站在我身後。
“我剛生下伊安不久後,他叫我去參加伯爵的舞會,給伯爵的兒子下藥,強迫我和那人發生關系,随後我一直被關在家裡。
等到那人的孩子出生,去醫院僞造了證明,把那孩子的身份換到了伊安身上。然後殺死了那個孩子。”
我大概明白冷漠和冷血的區别了。
“等伊安長大一些後,父親找到伯爵,說是伯爵的孫女,伯爵兒子也承認事實。因為伊安生的好看,而且也很乖巧,老伯爵很喜歡她,要留些遺産給她。”
“但是我不會有名分,因為伯爵兒子已經結婚了,但是伊安還小,為了她的安全,我請求老伯爵對外宣稱遺産繼承人是我,然後伊安作為我的妹妹生活着。
其實,我不想聽她喊我媽媽。那些觊觎财産的人就想辦法把我送到瘋人院,加以監視。”
“為什麼要向我說這些?”我後仰着頭抵在她的腹部,林低頭哭泣,淚水滴落到我的臉上。
“我想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是我的錯,”我擡手給她擦眼淚,“你什麼都沒做錯。”
“或許你該向伊安坦白這些。”
“她會恨我嗎?”
“她怎麼會恨你呢?她隻會更加愛你。”一滴眼淚滴到了我的眼睛裡,就順着眼角流出來。
(八)
“我否定虛無主義。”“支持。”“我否定存在主義。”“支持。”“我否定悲觀主義。”“支持。”“我否定唯物主義。”“支持。”“我否定唯心主義。”“支持。”“我否定一切哲學。”“支持。”“哲學并不存在。”“支持。”
瘋人院裡兩個瘋子正在排練劇目,時不時傳出掌聲。
——節選《瘋子的演說》
幾日後,萊奧娜終于有了好轉的迹象,身體虛弱極了,臉上沒了往日的活潑,眉宇之間添上的憂郁,或者是她原本的神情。
病号服,萊奧娜隻穿這個,伊安為她披上大衣。
伊安看她在看街道上稀少的人,萊奧娜回頭看她,“給您添麻煩了,我的病兩天前就痊愈了。”
伊安把手放在眼前人的肩膀上:“隻是不發熱了而已,你現在不還是總是在咳嗽嗎?”
萊奧娜把手覆蓋在她的手上,“您對待我就像家人一樣,我見過您的姐姐,她看上去相當孤獨,總是悲傷,但是滿懷溫情。”
“我和我的姐姐接觸并不多,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隻和父親來往,在我十歲的時候,我見到了她。
她叫我的父親為父親,于是我叫她姐姐,父親笑了,這是他此前此後唯一的笑容。後來我與姐姐相處了兩年,我很喜歡她,她對我很好。
在我十二歲時,她被送去了瘋人院,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明明一點也不瘋。在此同時,我開始慢慢接受父親的公司。”
萊奧娜的頭發柔軟,被風吹起拂過伊安的手,令人舒适。
“你一定很希望和姐姐團聚吧,我也會盡全力幫你的,在那之前我還有一個請求。”
“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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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織什麼?”我左手托腮,靠在馬其拉太太的床邊。
“給你織的圍巾,”說罷放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還有給萊奧娜的,伊安的,以及那隻貓的。”
“等你們出院了,或者我先出院了,我就送給你們”。
“那真是太好了。”雖然我不喜歡戴圍巾,但我還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