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囿于時間的限制,任何一段曆史都不具有時效性,曆史也沒有什麼必然性,也不真實。如果都是借口,那麼留給人類的隻有無恥。
——節選《瘋子的演說》
“不能降價,一定不能降價,那樣之前買過的顧客肯定不買賬。”董事會上,一個男人說。
“換一種方式,把那些積壓貨換個包裝,貶低價值,然後降價。”伊安說。
其餘人各自讨論一會兒,最終,大多數人表示同意這個做法。
會議散場後,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找到了她。“安德切爾小姐,為什麼您要在這家公司都在漲價的時候選擇把一些商品進行特價梳理?換包裝不是讓成本變得更大了嗎?那些商品根本就賺不到多少錢。”
“我覺得我們可以改變一下營銷策略,在日常生活中都會用到的産品降低價格,一些貴族玩意兒可以搞成奢侈品什麼的,畢竟他們就喜歡那些。”
“可是這樣利潤就低很多了,像其他商家一樣不好嗎?”
伊安覺得這個老頭可太和藹了,微笑着說:“勞頓先生,我們的消費者百分之八九十不都是那些工人嗎?但我們是賣東西的,又不能提高勞動者的支付能力,降價是最好的選擇。
往長遠處看,買我們東西的人越多,買其他公司的産品不就少了。”
勞頓沉思了一會兒,“小姐,您不要太恨安德切爾先生。”
“不會的,我不恨她。
我希望在您知道一切之後,也不會恨他,但是又太難了,沒有人會原諒他的。”勞頓臉上神色異樣。
“我努力。”
伊安走的遠了,她在想,到底是什麼事會使她憤怒到極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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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陪床上,偶爾看一看有些精神失常的姐姐。
或許是我無所事事太久了,站在病房門口觀望的人都走了
我悠哉悠哉的晃到她身邊,湊近耳朵,輕輕說:“你沒有病,對嗎?”
意料之中的毫無反應,我身子一仰,躺到她的腿上,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表情,“讓我想想,林小姐和妹妹相差了十五、十六歲,那麼說你的媽媽算是高齡産婦了,為什麼還要生孩子呢?”
“我總感覺媽媽似乎已經死去,相當一段時間了,至少大于15年,你覺得呢?是難産死的嗎?”我也沒多說什麼,隻是在試探她。
林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在外面的人沖進來之前,我艱難的擠出一句話。
“你認為什麼樣的事才是錯誤的?”
沒有人關心我,我幾乎是被丢出來的。守在病房門,萊奧娜走過來:“姐姐,你的脖子都被掐的盡是紅印了。”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們先不要在這裡停留了,對了,你在這生活這麼長時間,有什麼朋友嗎?”
“有啊有啊,馬其拉太太以及她的三歲的小寶寶,我經常去找她們玩呢。”
“有孩子啊,是最近才來瘋人院的嗎?”我很疑惑。
“當然不是啊,她來很久了,也有六年了。”萊奧娜揉了揉懷裡的阿彌斯。
她帶着我去到了馬西拉太太的病房裡,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女人正在織些什麼。
“小萊奧娜,你今天帶了朋友來嗎?”女人面帶微笑,萊奧娜也笑笑,帶着阿彌斯去照顧孩子了。
“說起來有些不禮貌,但是我看您的神态實在談不上是個瘋子。”我找個闆凳坐到床邊。
“我也覺得我不是,一開始我家裡人說我是個瘋子,把我關到這裡來,随後殺死了我的丈夫,吞并了所有的财産,因為哥哥之前的企業破産了。”
她說的很輕松,“三年,我在這裡忍受了三年,在某天夜晚,一個醫生喝醉後□□了我。在我多次呼救,反抗無果的情況下,我拿起掉落的磚頭,砸了過去,他死了,我又被抓回來了,幾個月後,我還生下了他的孩子。”
“沒有人站在你這邊嗎?”
“誰會在乎除自己以外的人的死活?”
她看向窗戶,那裡和我的房間裡的一樣。
“可是我們知道,殘疾人聯合起來為殘疾人發聲,婦女聯合起來為婦女發聲,流浪漢聯合起來為流浪漢發聲。任何覺得自己深陷痛苦的人,都可以聯合同伴為同類們争取。
可是我的希望卻是殘疾人聯合起來為婦女發聲,婦女聯合起來為流浪漢發聲,流浪漢聯合起來為殘疾人發聲,但這之間的環節太脆弱了,但凡是微小到不足以計量的改變,都會使它全盤崩潰,再也沒有複原的可能。
我覺得可能縱使人與人之間是有隔膜的,我希望那隔膜隻是人的肉、體,人的認識,人的性格那麼些主觀的東西,因為我們在區别這個的時候,所站的高度是相同的,而不是本來就沒有,卻被空編造出來的所謂的階級,成為困住我們的荊棘。
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狂妄自負,我們生而平等,這是在靈魂上的。”
“我所期望的世界是如何的?它在太遙遠的未來。”她變沉默了。
“好像世界的前進與後退卻掌握在那些哲學家、思想家手裡,而有思想的人要麼被壓制,說是瘋子,要麼被寬慰,說是超前。
有這種想法的人太多了,誰又能像強權者一樣,隻用打碎玻璃就可以讓人乖乖聽人講話呢。
政治家樂于以美好的願景控制别人,如果無法在思想上進行大的改變,政治家隻會把責任推給時間,時間帶着責任走向虛無。
思想家與哲學家都是陰謀論者,人心太容易向背了,希望是最容易擊潰敵人的武器,不管它被用在誰的身上。”我說。
我不想說些什麼了,随着她一起盯着窗戶冥想了一會兒後,我提出要看看她的孩子。“在兒童還不懂什麼的時段中,什麼都不懂才是最不令人讨厭的。”
可愛的孩子極其安靜,兩隻小手握着萊奧娜的食指,臉頰紅撲撲的,我回到原位,小聲地說:“她生病了,太太。”
“我知道,但是卻指望誰去救她?你認為精神病院的醫生們是醫生嗎?我連生孩子的時候都沒有獲得任何幫助。”她似乎毫不在乎,“現在唯一的希望有兩個,向上帝祈禱,或者讓她自己痊愈。”
“這兩個不都應該算作奇迹嗎?”我面無表情,“會有奇迹的,奇迹是有代價的。”馬其拉太太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不會有奇迹的。”
我不明白什麼叫做奇迹,或許單單望文生義來作解釋也不無道理,我知道人們大概會在絕望的時候尋求奇迹,所以愛、死亡和痛苦都是奇迹。
向死而生的愛,無意蔓延的死亡和流下眼淚的痛苦。
至于自由,那不是具象的東西。
“并沒有到達無力回天的那種地步,我起身離開,如果我見到了伊安小姐,那麼,她會帶來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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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五十五歲,還沒有到退休,或者說該頹廢的年紀,但他終日坐在沙發上,或者抽煙,或者喝咖啡,緊繃的臉上保留着什麼秘密。
伊安有時候覺得,這麼生活也太沒意義了,在幾家公司之間跑來跑去,也要抽時間去瘋人院看望姐姐,忙碌疲倦,似乎不該是這樣。
她從家中離開,暗色的街道也籠罩着霧氣,伊安低沉地在路上走着,不知道要去哪裡。啪嗒啪嗒,溫暖的血液肆無忌憚的流過她的靴子,給還是蕭瑟的春天賜上一個好心情。
剛剛發生了死亡,就在平常的日子裡,也不過是平常。她把外套裹緊,春風割裂她,肌膚如同盔甲。她大概明白了,這種無意義是什麼,春風将她與所有人割裂,我們發現孤獨無可避免,也無法改變。
伊安走向的是孤獨,從這一種走向那一種。
(五)
人類絕不适合群體生活,我們或許知道,人與人之間擁有絕對的隔膜,沒必要逆來順受,給世界人各自的喘息空間,孤獨如影随形。
——節選自《嬰兒的理解》
林被套上了束縛衣,這似乎也束縛住了她的呼吸,眸子陰暗,像是一個精神不太穩定的人該有的樣子。
月色靜悄悄,這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一雙小手貼在了窗戶上,萊奧娜從外面翻了進來。
林的臉色變得稍微溫和了一點,她一句話也不說。
“砰”萊奧娜懷裡抱着一本書,指着她說:“就是你白天的時候掐了姐姐,要不是她說,你總是一個人,會孤單,我才不過來呢。”
她坐到病床上,翻開童話書,“掐人是不對的。”
她沒開始念,先自己浏覽一遍,“隻有好孩子才能聽故事,所以我隻能給你講一篇,等你變乖了,我可能會多讀一些。”
她拿的那本書叫《一千零一夜》,萊奧娜在讀對話的時候會将自己代入角色的情緒中,“氣死我了,為什麼勇者打敗魔龍之後要娶公主,就沒人征求公主的意願嗎?太不禮貌了,而且也不問問魔龍為什麼要抓住公主?”
林為她可愛的舉動微笑了一下,可惜萊奧娜沒有看見。
“好了,今天的故事講完了,你要是想讓我多待一會兒,就明天好好表現吧。”說完從窗戶處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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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精神抖擻,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阿彌斯卧在枕頭邊上,我躺在床上,不知要想些什麼。
阿彌斯開始向我講述萊奧娜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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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是鞋子踩水的聲音,這無關緊要,我蜷縮在屋檐下的紙箱裡,聽雨落在任何地方的聲音,我的尾巴輕拍幾個鋪在紙箱裡的破衣服,想要快點睡着,這樣我就不會感到餓了。
“哈啊,哈啊——呼,哈啊——”一個人大喘着氣,跑到與我同一個屋檐下避雨,那是春天,我記得還是初春。
沒過一會兒就聽到那人哆嗦哈氣的聲音。“你吵到我了。”我不滿地發出聲音,也不指望能被聽懂。
那人聽到我叫聲,“這貓這麼黑,怪不得剛才沒看到呢。”她琥珀色的瞳孔與我相撞,是萊奧娜,六歲的萊奧娜。
她把我從箱子裡拿出來,抱到懷裡,她的身上濕透了,也冰冰涼涼的。我不想成為她取暖的工具,畢竟我也沒什麼熱可以消耗了,但是她實在太冷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回到了箱子裡,不見她的蹤迹,我用尾巴圍住自己。
外面已經不下雨了,從屋檐上也會時不時滴落下一兩滴留在屋頂上的雨,砸在地闆上,砸出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