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醒來時依舊沒有等到黎明。他捂着腦袋坐起來,往四周隻看了一眼,便立即跳起。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漆黑的、混沌的一片,唯有密密麻麻的樹林,投下的影子像一道網,将他編織在其中。
當然,柳輕绮也不在。
方濯用了很多時間去消化自己腦中的東西:也許有很多事情他是并不能完全确定的,但他确信,柳輕绮一定在剛才陪過他。因為手指上的玉戒被挂回了脖子上,這符合柳輕绮的叮囑。
于是,回憶中那飄飄渺渺的影子也逐漸清晰,他更加堅信,柳輕绮一定來到了蔓城,并且,在他的回憶裡,有大部分的片段都是完全準确的。
方濯并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現在的心态非常樸素,就是:
找到他!
爬起身來時,渾身一陣疼。方濯嘶了一聲,扶着樹喘了口氣。腦中飄過就在不久前剛經曆的一場幻夢似的東西——是的,幻夢。他心想,如果那是真實存在的事情,他早就死了。
他“夢”到有人要讓他做出決定。一邊是振鹭山,一邊是柳輕绮。當然,振鹭山的形象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幻影。但莫名其妙的,他就能從那總是千篇一律的雪山中認出那就是他的家。有一個聲音在問他,在這兩者間,你選擇誰?
選擇誰?選擇誰?現在想想,其實他完全可以不選擇的,他完全可以不去理會這個聲音。為什麼一定要選出一個選項?給他選擇的人,又是以什麼身份接近他的?
他現在當然可以想得明白,但當時,頭腦宛如沉入一碗糨糊,隻在這無邊無際的沉默裡攪個不停。時間禁止了、空間損壞了、世界平息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他做決定,所有的一切都在催促他殺害自己所愛。他必須要做決定,他必須要聽從他的指揮,他必須要跟随那個該死的聲音前進,他明白大局和個人所愛的關系,也明白他到底應該選擇誰、而且非常明白他應該選擇誰,但是——
昏沉間,仿佛是他做了決定,又仿佛不是他的真實想法,但是一把劍已經抵到了柳輕绮的小腹,他做出了他的選擇。
是的,一個正确的、從容的、合适的選擇。若是柳輕绮當真在側,他也會催促自己這麼選的。在對方和振鹭山中間,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那麼答案分明是很明晰的,難道不是嗎?
可是、可是……
方濯鼻酸眼熱,隻覺要眼淚長流。他心痛如絞,往裡多捅一刀,便仿佛這劍鋒是對着自己的,将要捅穿他的肚腸、刺透他的靈魂。
這疼痛抵禦了肉身上的重壓、沖破了魂靈的束縛,是一種恐怖的、冰冷的,如同潮水般洶湧又好似寒冰一樣令人戰栗的疼痛。這疼痛讓他活,讓他去死。讓他沖破了固有思維的限制,竟一把推開柳輕绮,将劍鋒猛地抵住自己的緻命處——
“師尊!”他大聲道,“我來替你死!”
他毫不猶豫的、滿懷熱情的、獻祭一般的,就要将這劍一捅而下!
——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不過他特别想見柳輕绮。非常、非常想。以前也很想,但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仿佛是為他這舍己的不假思索而尋求一個可憐的報償。
周圍什麼人也沒有。方濯認出了這兒是來到了蔓城郊外的一個密林中,隻是不知曉自己為何在這裡。順着林間道走了兩步,但見天黑欲雨,明月已暗。遠遠的傳來竹葉簌簌的聲響,像有什麼在飛速沖擊着竹林,方濯聽了一陣,意識到這是有人在打鬥,隻想是柳輕绮為了保護自己而拖住來人,連忙扶住伐檀,要趕去救援。
誰想剛遠遠地靠近那聲源,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悶聲大叫:
“于師兄,你先走!”
那個說:“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一耳朵,就讓他聽出來了是尹鶴和于朗深。這對原來的明光派師兄弟到了振鹭山還在做師兄弟,如今似乎又成了難兄難弟。方濯趕忙縱身前去,剛一鑽入竹林,兩道身影便一前一後飛出,正好落在他身邊。
方濯立時上前,一手托着一個将他放下,腳下又輕飄飄一錯,人已到了數步以外,又将另一人堪堪接下。後面接下的這人是于朗深,面色蒼白,嘴唇幹裂,有幾縷鮮血從七竅間齊齊流下。
盡管于朗深聲稱自己對方濯有愧、絕不肯再見他,但絕境中驟然見他來救,還是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方師兄!”
又想到什麼,連忙說:“師兄,你快走!這兒很危險……不是我們能抵擋得住的!”
于朗深這孩子倔,威脅他讓步他也堅決不讓,不服輸也不低頭,更遑論在敵人面前甘拜下風?他這麼一說,方濯便料到此刻竹林中必然非同小可。尹鶴受了傷,跪在地上吐血,還一個勁兒地喘。兩人眼神惴惴,是從未有過的慌張。尹鶴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口:
“方師兄、方師兄你信我們,萬不能去,萬不能去!”
“怎麼?”
“去了要死!”
遠方山峰連綿,昏黑如墨。方濯握緊了劍,叫于朗深帶着尹鶴快走,人還沒來得及離開竹林,便聽得身後瑟瑟一陣響,緊接着,便是山崩海嘯似的一陣劇烈震動。
方濯立即低頭:“快走!”一手扯着一個就要往竹林外面扔。大地顫動不止,竹影搖晃,仿佛天都要跟着裂開。于朗深受傷沒有尹鶴嚴重,背着他往外跑,方濯護在他們身後,在這搖搖晃晃的地面上勉強保持身形,問道:
“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于朗深道:“有此前明光派的同門突然在此遭襲,我們一路追擊而來。”他又連忙道,“方師兄,一會兒我還得回來。還有幾位師兄弟尚在裡面!”
話音未落,後腦便一痛。方濯擡起手,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下,怒喝道:
“想做夢等回你屋再做!你現在自身都難保,還想回去救人?”
“可是——”
領子突然一緊。方濯在他身後猛地刹車,一把拽住他。沖勁兒一時突破了他的限制,方濯身體前傾,攔腰将他生生抵住,又咬牙向旁側一洩勁兒,幾人才勉強遏制住前行沖勢,踉跄兩下險些摔倒。
“怎麼了?”
于朗深扶住一棵樹,堪堪站穩。在他面前,自是什麼也沒有。可是在方濯眼前便不同了——他雙眼黑氣微竄,隐約有魔息從眼底飄溢而出,又被風聲淹沒。借着這一絲細微的氣息,面前的地面開始緩緩下陷、坍塌,碎石與塵土消失殆盡,盡數被一隻巨大的、深邃的血色吞沒。
面前有一隻血池,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沸騰的油鍋。
方才他一邊帶着兩人跑一邊回頭觀察情況,沒及時發覺眼前異狀,險些一頭栽下。看四周地皮與草屑都已被融化,他不知道如果剛才停得晚上半分,若當真摔進去,是否還能留有全屍。
血池細密無味,一點血腥氣都聞不到。好像隻是憑空産生,僅僅隻是在這裡等待着他們的到來。
身後忽的傳來一陣刀劍相撞的聲音,叮叮當當,轉瞬便到耳側。方濯剛才始終往後看,什麼也瞧不着,這人卻在此時不知從何處竄出,蹭的一聲一刀遞出,擦着側頰一劈而下,幸而方濯反應迅速立即一劍攔上,就地避開,一劍一刀一觸即分,方才叫他左肩胛得以保留、不至于被一劈兩半。一人從身側一竄而過,隻留下一道殘影,看不清面容。
尹鶴趴在于朗深背上,大喊道:“就是他!”
方濯險些被他一刀要了性命,出了一身冷汗。當即要于朗深與尹鶴先走,自己斷後。于朗深倔勁兒又泛上來,被方濯一腳踹出去,叫他們貼着側邊走,不要掉進血池。可兩人又怎麼能發現血池在哪裡?目前,雙眼前,也不過一片空空如也而已。
糾纏間,又是一刀從斜刺裡殺來,這回目标是他的喉間,堪堪擦着喉結而過。方濯捉不住他的身形,明白想要迅速脫身已經不可能,铤而走險下一把拽住于朗深,要他就地坐下,一掌猛拍上後背,迅速運轉體内魔息,要分給他一分。
他本想于朗深沒有魔族血統,想要暫時接收魔息一定難上加難,果然,在經脈稍作運行初始,便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外頂去,直要将這陌生氣息驅趕出身軀。可咬着牙嘗試又送了兩分,卻忽覺得這魔息的傳遞好似輕松了些,經脈在劇烈的沖擊下緩緩開了個口子,正在慢慢嘗試接收這一縷絕不屬于自身的異族的氣息。
方濯正吃驚,卻又猛地想起:是了,此前肖歧引誘明光派弟子皆修習魔功,盡管姜玄陽後來又及時制止了一部分弟子免受喪失神智爆體而亡之苦,但到底修行過魔功,體内會有根基。原來覺得肖歧實在是萬中無一的缺德,現今才懂得,果真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心中大喜,連忙坐倒,加快了魔息的傳遞。可此時耳邊又是罡風處處,虛實不定,分不清方向。隻覺天上地下黑雲陣陣,四面八方皆有刀光。刀勢或虛或實,如狂風驟雨,綿延不斷,卻又斬金斷玉,尖聲呼嘯,令人無法喘息。
方濯一手提劍,另一隻手牢牢搭在于朗深背後,催促他迅速運轉氣息。眼睛看不見,他就用耳朵聽,虛實之間相撞的聲音有細微的不同,他便借助這短暫的差别而出手相抗。坐在原地,隻靠上半身出劍,竟然也沒能讓幽靈似的身形接近更多一分。
彼時他才發覺:自己體内靈息與魔息彼此糾纏甚上,愈加和諧。竟不知何時,給于朗深傳輸魔息時,他自己體内氣息也不需催動而自行流動,幾個呼吸間便已上下運轉了兩個小周天。渾身更是一陣爽利,如同浮遊出水、新生一般。
手上力道也加了不止百倍,手肘一橫,一劍從容遞出,便是當一聲巨響。麻勁從手指蔓延至小臂,但又迅速被肌肉化解,待到肩頭被帶動再出劍時,此前感受已然消失不見。
發現自己功力大漲,方濯也來不及高興,速速借自己運轉起來的魔息為于朗深輸送,手指撫摸過他後背數道經脈,确信了魔息并沒有進入心脈處才松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