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比被穿透軀體的疼痛到來更早的,是面頰上火辣辣的觸感。方濯忽見面前人掙脫了他的親吻,擡起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緊接着擡腳用力往外一蹬,方濯被連人帶劍踹出數尺外,腹上的疼痛讓他不由身形一拱,但這軀殼的反應卻也猛地将面前的一切撕了一條口子,冰冷的寒風呼呼灌了進來。
“阿濯,醒一醒!”
一聲暴喝炸響在耳側,方濯立即擡頭,卻被一人擡起下巴,手上的力道重得仿佛要捏碎他的骨頭。
眼前昏黑一片,天旋地轉,人仿佛被裝在籠子裡兜着水晃了幾百遍,胸口一股濁氣郁郁不前,隻胃裡翻滾不歇,一張嘴便吐了出來。但吐出的卻不是污穢物,而是一團又一團的黑氣,像鋼球一樣頂着他的喉間,撐得氣管都疼得仿佛裂開,但這疼痛卻終于徹底刺醒了他,方濯猛地擡眼,身上一涼,但見眼前場景哪裡是蔓城北城門,分明是一片從未見過的古老而繁雜的城郊樹林,四周迷霧重重,如同身處夢中。
柳輕绮就跪在旁邊,衣衫略有些淩亂,嘴唇也紅得不正常。他緊緊握着方濯的手,見他瞳仁間神色終于清明,方才松一口氣,緊接着又去觸碰面頰被他狠扇一個耳光的位置。
“疼不疼?”他有些愧疚,“阿濯,師尊也是沒辦法……不給你這麼一下你醒不過來,但是不是,打得有點太重了……”
他窸窸窣窣地亂動,一個勁兒地在那已然泛紅的地方摸來摸去。方濯呆愣愣地望着他。夜風吹來,渾身猛地打一個寒顫,才發現自己的内襯已經被冷汗浸濕了,黏黏糊糊粘在身上,十分不好受。
可這些,他管都不管。盯着柳輕绮傻愣愣地看了半天,他才緩緩擡起手,覆住那隻摩挲着他面頰的手掌。冰涼而不溫熱,沒有那麼軟,比方才真實多了。這人的面龐如同帷帳後的寶物,被玉如意一點點掀開,層層包裹下,驟然得見,方才能感受到那種深陷腹地般的彷徨與虔誠的信仰。
這迷戀狂熱、高調、無可自抑。那令他屢教不改神魂颠倒的癡心,竟然就這樣真切地出現在眼前。
方濯的手開始顫抖,被柳輕绮的手掌緊緊握住。兩人對視許久,他突然傾身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師尊,師尊,”他淚水氤氲,語無倫次,“這次你是真的對吧?你真的在我懷裡了,對吧?”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饒是柳輕绮在來時路上想了再多的初見時的話語,或是心底裡因方才的經曆再有如何的後怕,繞到舌尖,卻最終還是隻能發出一聲歎息:
“是我,阿濯,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哪怕你現在真的把我殺死在原地我也甘願了,師尊,叫我死之前最後一眼可以再看看你——”
“又瞎說,該打。”
“嗯,嗯,”方濯把臉埋在他的小腹裡,“一會兒左臉也給你扇,愛扇幾下扇幾下。”
他這麼一講,柳輕绮就又心疼了,擡着他的頭要去檢查他的臉。方濯卻不合時宜地緊緊摟着他的腰,突然抽噎起來。但并非因為疼痛,而純粹隻是因為這觸手可及的幸福,他無瑕去搞清楚自己為何會進入幻境,也沒有心思弄明白為什麼明明他去的是城門口可到來的卻是蔓城城郊,他隻在乎此時的這一刻,眼前的這個人——巨大的、強烈的狂喜徹底淹沒了他的理智,在極度的愛戀催化下,滿心洶湧的愛意化作酸澀的眼淚,刺激着他的心髒。世界都仿佛變成一隻圓球,被輕飄飄地一指推走了。
柳輕绮将手蓋在他的後心,後怕似的拍了許久。拍了半天後方濯才終于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柳輕绮趁他起身的時候輕輕歪了頭,将衣領提上去,牢牢地蓋住前頸。轉頭時,方濯滾燙的目光燒得他心頭一顫。但幸好,他藏得嚴實,外加夜風寒冷,方濯倒也沒發覺不對勁。
他拉起柳輕绮的手,又要來抱他,柳輕绮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動作。
“阿濯,現在不是說些甜言蜜語的時候,”他的聲音很輕,但卻又格外的堅決,“我看你精神不好,才在這裡停留這麼長時間。如果你恢複過來了,咱們就得去幹咱們該幹的事情。”
手順着方濯的手背摸過去,落到那把九霄劍上。
“告訴師尊,這是什麼?”
盡管方濯其實并沒有從因與他驟然相見的極度欣喜而轉換成的酸澀之中脫身,但還是盡力重整旗鼓,把注意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面去。他一面給柳輕绮講述九霄劍的經曆,一面又擡手摟着他的腰,兩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柳輕绮也知道現在不好刺激他,并不掙脫,靠在他的懷中,端詳着這把劍。方濯隻覺自己被癫狂牢牢攫住心髒,數月不見,平日還好,如今才發覺原來自己已經抵達了崩潰的邊緣。他親着柳輕绮的頭發,吻過他的鬓角,一刻也不想離開他,又給他講述了自己這兩次入幻的經曆。柳輕绮笑笑說:
“我知道。我剛把柳澤槐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便立即往你這邊趕。一看你不在城門口我就知道大事不好,誰料好不容易找到,直接就差點被你給就地辦了。”
方濯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控制不住自己,看到你就想親,還,還想……”
“想上?”
方濯把頭埋在他的頸窩,面頰滾燙,不出一言。
柳輕绮道:“好,等事情了結,回去跟你睡。”他以手指撫摸過九霄劍劍鋒,輕輕一彈,于劍尖敲出當啷一聲回響。
“西風劍冢在蠻荒之地也算是秘密區域,很少有魔族可以接近。相傳那裡是曆代魔教教主的埋劍之處,當魔尊退位或者死亡時,他們的武器也會随之封印于西風劍冢,近乎消亡。”
“西風劍冢旁方圓十裡都遍布毒瘴,哪怕是功力深厚之人,一旦進入也會導緻皮膚潰爛,功力大為削減。是以數百年來不曾有人敢進入西風劍冢,卻不曾想,這樣的與世隔絕竟然也能誕生劍靈……”
方濯忐忑不安地說:“可他為什麼要讓傾天師叔将他埋回西風劍冢?魔族都進不去的地方,我們又怎麼可能?”
柳輕绮沉默一陣,拍了拍他的腦袋,轉移了話題。
“九霄能找到你,應該和你喝的那碗千目枭的血有關。若你的夢沒記錯,那在來到蔓城前,曲銀光應該到埋骨地去求了聖女的點化。這種點化或許可以彌補他能力上的一些缺陷,或是能夠讓他更加無往不勝,隻不過我們不知道具體怎樣。但是你喝了他的血,加強了魔族與你的聯系,九霄身為魔劍劍靈,自然可以輕松地找到你。”
“至于他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恐怕就得等回振鹭山後再去問問解淮師兄了。”
方濯見他不打算多說,也就不再多問,隻是又将另一隻手也摸上來,覆住他的手背。兩人十指交纏,那冰涼的指腹探入掌心,輕輕地摸索着。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靜得隻能聽到城郊細細的風聲。一輪明月長天籠罩,穿透迷霧,灑在柳輕绮發端,像浸白了一塊衣衫。方濯把那塊冰似的白攏在手裡,親了親。随後問道:
“師尊,接下來我該去做什麼呢?”
柳輕绮笑道:“緩過來啦?”
“嗯,”方濯說,“我也知道你來找我,肯定不止是為了幫我逃出幻境。”
柳輕绮歪着頭看着他笑,手卻不老實,勾着他的掌心,又是輕輕一蹭。方濯嘶了一聲,趕緊道:“别來了别來了,再這樣下去又緩回去了。”
“撒謊,我看你享受得很。”
但到底,柳輕绮沒再勾他。兩人又老老實實坐了一會兒,突然聽到遠方傳來一聲寂靜箫聲,凄厲哀絕,綿延悠長。但箫音中帶着的淩厲魔息卻不由令人屏息凝神,能聽得出來絕對是個高手。
方濯眉目一凜,立即起身,将柳輕绮擋在身後。袖口卻被拉了拉,柳輕绮又一把将他拉坐回來,用口型說:
“噤聲。”
箫聲盤旋低空,哀婉戰栗,如泣如訴。似山林嘯響,萬獸低歎;又如河水幽鳴,神女流淚。身處這箫聲中,也好像随着這低低絮語而飛騰、奔走,直問青霄,又跌落水底。這小手捏着他的手腕,細細地掐住血管,撫摸着流淌在血液中的情感與愛昵。他失去了這些就活不了,這可絕非危言聳聽。樂音意有所指,絲線一樣纏繞着他的四肢百骸,刺痛這顆沸騰不止的心,讓它再次沖入愛情的迷沼。
方濯望了身旁的柳輕绮一眼,見他神情從容而并未受到影響,咬了咬牙,放開他的手。這一下猛地讓他心尖抽痛,好像被迫放棄了什麼與這條性命相關的東西似的,誰料剛一撒手他就後悔了,真想沖上前去再緊緊将他抱在懷裡。
但到底,他一口又一口跟着吞唾沫,以顫抖的毅力與這滅頂的欲望相鬥争,顫着聲音說道:
“師尊,你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他謹記着柳輕绮的教導,就算是痛苦到如此境地,說出的話卻也依舊是無聲的。但柳輕绮卻并沒有聽從他的警告。他像是沒有聽見似的,依舊走上前來。方濯連連後退。柳輕绮卻立即出手,按住他的後頸,将他壓進自己懷裡。
方濯在他的懷裡奮力掙紮。柳輕绮掐着他,像掐着一尾脫水的魚,堅定地不讓兩人之間的距離超過半寸,嘴唇貼在耳邊,匆忙而急促地翕動着:
“撐住,阿濯,你的定力是你最大的問題,我不能時時刻刻在你身邊警醒着你,熬過這一場,以後就再也沒人能用下三濫的手段傷到你了!”
方濯用力掙脫出來,立即往身後逃。柳輕绮擡手便抓,叫他輕飄飄一個側身躲過,一頭撞向更為茂密的叢林。
兩人竟就在這時開始一前一後進行追逐。方濯就怕被他抓到随後控制不住自己,一門心思地往前沖。要放在以前,他指定跑不過柳輕绮。雖然他追這人也是一把好手,但是平心而論,師尊在速度上确實比他強了不知道多少。
隻不過這也隻是兩三年前的結論。自打兩人的關系開始變得越來越微妙以後,他巴不得每天都黏在師尊身邊,哪裡還和他這麼“競賽”過。自然也不知道,從他輕身自柳輕绮的懷中一點而出時,柳輕绮幾下沒抓到他,不過幾次起躍,兩人已深入叢林腹地。
背後一陣罡風猛地轟來,方濯擡手便擋,下意識要掐他穴位轉身回摔時,想起身後是誰,方連忙收了手。這時肩上一痛,柳輕绮一掌襲來,淩厲掌風已經靠近了他的側臉。人竟就這般往前一撞,立即閃到身前,方濯若不停步,勢必會一張手臂,把他抱個滿懷。
方濯吓得連忙後退,一把劍卻閃着凜凜寒光,叮的一聲抵在他的喉頭。為了防止誤傷,他以靈息為障,纏繞掌心,握住劍刃,用手掌牢牢擋在兩者中間。鮮血淅瀝瀝流下,順着手臂淌入衣袖,鮮亮的紅色刺痛了方濯的眼睛,讓他慌忙止步,要去拉他的手腕,卻被柳輕绮反将一軍,手腕卡上往下用力一扭,方濯一時沒站穩,被他摟進懷中。
方濯的頭被他緊緊壓着,擡不起來,頭昏腦漲,卻立即反客為主,手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衣襟。手腕上落了鐵似的一捏:
“不許解!”
方濯顫聲道:“我不行,師尊……”
“不行也得給我行!”柳輕绮的氣音猛然擡高了聲調,鋼鐵似的冷硬,“一輩子說不定就這麼一回機會,說什麼也不能給我走!”
方濯被他壓制在身前,左右掙脫不得,隻有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盡力壓抑自己的沖動。他身處陣法之中,四下什麼也瞧不見,隻是一片又一片懵懂的迷霧,遮蓋着無形的、無聲的虛無。
但是在柳輕绮眼中卻并非如此。就在他眼前,就在那輪月之下的山峰盡頭,一個“情”字正懸而漂浮,靜靜窺視。組成它的并非墨水,而是一把又一把尖銳利劍,鋒芒盡露而不加遮掩,箫聲如泣橫流,催動劍身咯咯作響,劍尖朝前,蓄勢待發。
他一隻手緊緊箍着方濯,雙眼冰冷如寒山,另一隻手垂落身邊,掌心一翻,握緊了九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