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夢站了一會兒,從懷裡摸出一方帕子交給她。雲婳婉的指縫間淌滿了淚水。她沒有接過帕子,也沒有理會沈長夢。她甚至不曾放下手看他一眼,這無聲的哭泣也随着無聲的夜色凝固,唯有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在這冰冷的空間中流動。
雲婳婉以手掩面,不出幾時,淚水已經浸染了掌心,濕透了衣襟。她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肩膀輕輕聳起,背脊卻塌陷下去,如同背着萬千條沉重的魂靈。最後,她的喉間攢動,從肺裡擠出來斷斷續續的響聲,是痛苦的嗚咽。她的身體躬得愈下,将臉緊緊地埋在掌心中,絕不露出一點兒聲響,卻依舊無法控制住本能的作用,弓起肩膀的同時,仿佛骨頭也随之碎裂一般,巨大的疼痛席卷了全身,如同潮水般将面前的一切盡數淹沒,無處容身。
“……”沈長夢扶着她的肩膀,又往坑裡看了一眼。那由泥土遮掩着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就算是再不想刺激雲婳婉,他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必須要強頂着自己良心的譴責于此風口浪尖、問出那一句:
“……這是你的親人嗎?”
雲婳婉捂着臉,點了點頭。她的喉間發出一聲風吹竹葉似的簌簌聲,随後又被哽咽吞沒。在漫長的沉默後,沈長夢聽到她用一種砂礫一樣的聲音帶着歎息說道:
“那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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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钰在天快要亮時的間隙趕回了城主府。一回來,他就喊人,詢問他兒子的去向。隻是連人也喊不到不由讓他有些狐疑。此刻駐紮在城主府的全是各式各樣的弟子,人人衣衫狼狽、灰頭土臉,分布在府内各處,卻不約而同地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着他。
雲钰提着袍子,步步生風,頂着這些奇異的目光,仿佛已經知道了些什麼,以一種與他的年齡全然不符的速度往後院趕。靴底踩過石闆,留下尚帶着血的幹涸的花紋痕迹,這是來時一路的證明。經由一夜突如其來的襲擊,衛城四處混亂哀鳴,鮮血浸入青石闆縫隙,任他擦洗三日也無法徹底清除。
當父母的沒了幼子,當兄長的沒了弟妹,小巷盡頭散落殘肢碎屑,拼接起來也再不是那個完整的家庭。黎明将至時的這段黑暗甚至比夜晚要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大街小巷看不着一盞燈火,唯一可算是能照明的,便是那在街角堆起的亂七八糟的篝火堆,裡面噼裡啪啦燒着不知道什麼東西,越燃越旺,直至天明尚在白晝之下熊熊燃燒。
雲婳婉坐在已經徹底變成一攤廢墟的長廊的邊緣,身邊圍了幾個弟子,正在勸解她什麼。沈長夢也在一側,幾個長老已經歸位,保護在他身邊,似乎也在附耳輕語,可他默不作聲。人群中隻能依稀聽到顧清霁刻意壓低的嗓音:
“目前尚沒有找到三師妹,不過師尊你别急,有時候,沒有消息反倒最好。弟子們定會拼盡全力去尋找師妹下落……”
雲钰的身形宛如一座鐘,驟然撞進視野裡。他還沒說話,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轉到他身上。突然,大家心照不宣地都沉默下來,隻瞧着他。
雲钰停了步子,眼中充斥着一種奇異的目光,上下打量。在這一片詭異的寂靜中,他邁動了步子,緩緩走來。雲婳婉看着他,站起身,兩人沉默地凝視了半晌,忽聞啪地一聲脆響,雲婳婉的臉向一旁歪去,挨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毫不留情,簡直用盡了雲钰渾身的力氣,雲婳婉竟被打得一個踉跄,唇角依稀有血流下來。這下再寂靜的現場也炸了鍋,幾個振鹭山弟子立即要往前走,瓊霜更是猛地起身,腰間劍已出鞘半寸,擋在雲婳婉面前,喝道:
“你憑什麼打我師尊?”
“我打的是你的師尊嗎?”雲钰毫不恐懼,迎面對上,聲音冷酷嚴厲,“我打的是我的女兒!我那個不孝的女兒!那個殺兄害母、大逆不道的女兒!”
瓊霜一時哽住,被雲钰一把推到一旁。他還想上前,顧清霁卻又意圖發難,可還未等她張口,雲婳婉便輕輕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
“清霁,你且先退下吧。”
“師尊……”
雲婳婉聲音沙啞,經由一夜的折磨,如今已經十分疲憊。顧清霁一回頭就能看到她那泛紅的面頰與平靜的雙眼,可眼中情緒有如一灘死水,讀來令人心驚。
但她的要求又從來是沒人能夠忤逆的。顧清霁明白她,于是隻好退于一旁。在數雙眼睛的凝望下,父女兩個終于毫無阻攔地見了面。父親眼中映照着長大的女兒,女兒的視野裡也隻有一個老去的父親。父親已經爬滿了皺紋的眼尾在這飛來橫禍中像截斷了的時間,被無限消解,又不停拉長。這張以往總是神采奕奕的臉也枯萎若樹皮,仿佛一夜間已走到了耄耋之年。
兩相對望,如同跌入河流,共同溺亡。雲钰的臉上沒有任何其他情緒。半晌後,他揚起手,掄圓了巴掌,突然又要朝着雲婳婉的另一面臉扇去。這一下下了死力氣,掌風帶着雲婳婉耳側的碎發都随着一同晃了起來,她下意識閉上眼,準備接這一下,卻并未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擡眼一看,一隻手突然橫來,在半空中截住了雲钰的動作。是沈長夢。
雲钰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緊接着是憤怒、不解、困惑,宛如被欺騙。他往馮進那頭望了一眼,似乎有點怒氣沖沖的,轉頭,對着沈長夢的臉,像是終于無法再保持臉上這副冷靜面具般,聲音提高了幾分,蘊藏着痛苦,也滿含着怒氣。
“沈掌門,雲某知曉您向來念舊仁義,可這是雲某的家事,掌門竟也要插手麼?”
“城主的家事沈某自然不可插手,隻是此事不僅隻與雲家有關,”沈長夢緊緊攥着雲钰的手腕,手背肉眼可見青筋鼓起,正暗地裡與之較勁,“昨夜一劫牽扯甚廣,所遇害的也不隻是城主府内的諸位。雁然門主不僅要整理城主府諸事,還需要主持整個衛城的複原。”
沈長夢話音剛落,瓊霜便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接着沈長夢話茬接着說:“就算此事确然是師尊不曾料到,可卻也并非師尊一人之過。少城主固然去得可憐,卻也并非是師尊将他害死的。我看城主這話有失偏頗,于我師尊而言,堪稱欲加之罪!”
身旁亦有振鹭山弟子聲援道:“就是!而且說句不好聽的,昨夜衛城之亂,城主作為一城之主卻攜家避禍,反倒是我們雁然師叔自始至終奮戰在前、主持大局。城主心中再有怨,也不能用這種方式發洩。更不能打人!”
這群孩子們雖然年輕,但普遍頗有些正義感,分得清是非又在護短上極其團結。雲婳婉自己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的弟子就先叽叽喳喳響了一片。一時喧嚣不定,群情激奮,雲钰身後幾個随從根本無法控制住局面。最後還是雲婳婉主動擡手,示意諸位不要再吵,幾個振鹭山弟子才安靜下來,隻是面有不忿,拿劍的拿劍抱琴的抱琴,警惕地站在雲婳婉身後,卻見此刻雲钰已然老淚縱橫。
萬衆矚目下,他抖着嘴唇,走到雲婳婉面前,喉結顫動不止,用一種近乎于懇求的語氣低聲下氣地說道:
“那麼,門主,霆兒的屍身,可否為雲某找到一片呢?”
在場陷入一片寂靜。雲婳婉凝視着他,鎮定地望着他拖着步子慢慢走到自己面前,語氣無波無瀾,分外平靜。
“為了摧毀陣眼,被我燒了。”
“……雲婳婉,那是你的親生哥哥啊!你同父同母的親兄長!你怎麼能連個全屍都不給他留下?”
“是啊,我沒父親偉大,”雲婳婉輕聲說,“殺了母親,還能給她留下全屍。”
“……”
沈長夢的目光已經震驚地投來。宛如被戳穿一個秘密,雲钰的臉猛地漲紅,但緊接着,他的雙眼燃起熊熊怒火,目眦欲裂,上前一步逼視着女兒,咬牙切齒地說: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當年不肯嫁給于家又險些殺了于朗清,我們家又何至于到如此境地?你母親又如何能被雲城帶走獻祭?你知不知道……你母親是因你而死的!她是因你而死的!”
雲婳婉沉聲道:“若我嫁去,死的就是我,是這個意思嗎?父親你若是當真關心母親,最開始在我要求退婚的時候就應當同我一起殺入雲城城主府将于朗清徹底滅掉!當日你擔心雲城報複,得到的就是今日之下場!”
“那又怎麼樣?殺了于朗清又怎麼樣?沒有于朗清,還會有另外一個人。雲城會再扶持一個少城主,他們依舊會打我們衛城的主意、打我們雲家的主意!你總叫嚣着要殺了于朗清……可是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你告訴我?能讓衛城從此高枕無憂嗎?能讓民間的争鬥從此就不會燒到衛城身上嗎?”
雲钰一擡手,指向她的鼻尖,手指和聲音一同顫抖,像是喪禮前夕猛然敲破的一隻鼓鑼:“我告訴你雲婳婉,任由你再怎麼解釋,也沒法掩蓋你是個自私的不孝女的事實。你害死了你的母親,又害得你兄長與他們一家慘死,這是你的罪過,這是你的罪孽,這一切都是你帶來的!你帶來的,雲婳婉,懂嗎?如果當時你同意嫁給于朗清,那麼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你母親不會死,兄長也不會死,他們都不會死,你明白嗎?可是你、你、你隻想着你自己。你隻想為一己私仇而滿足你自己,全然不顧這個城池到底會因為你的選擇而得到怎樣的命運!”
雲钰氣得渾身發抖,臉和眼眶一同泛着紅,蒼白的嘴唇因為劇烈的痛苦而徹底皲裂:
“好,既然如此,當時衛城遇襲我們也沒求着你來,如今我們也不求你留下!沈掌門!”
雲钰突然轉身,從雲婳婉腰間奪走腰牌,塞到沈長夢手中:“沈掌門,貴派不是希望可以長期駐紮在衛城嗎?好,我允了!從今日起,不僅衛城四處随便白華門弟子走動,沈掌門想在這裡再次建派也可以,同時,整個衛城的布防、人手與諸位軍士弟子的調遣,全由雲某完全轉予沈掌門!沈掌門作為名門正派出來的大家子弟,理應作為衆人之統帥!”
“至于你,振鹭山的雁然門主。”
雲钰瞥她一眼,目光輕蔑,忽的冷冷一笑。
“我雲某在此立誓,從今日起,逆女雲婳婉與我衛城雲家再無任何關聯。繼續回去做你那個寶貝的雁然門主吧!”
語罷,他不再分給雲婳婉一眼,狠狠一甩衣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