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與她再見時,祝鳴妤才知道她叫月梨,麟城人氏。自小被拐賣到雲城給大戶人家做活,後來又因得罪了夫人而被賣入青樓。幸而後來機緣巧合遇到祝鳴妤才得以離開,被祝鳴妤送到情郎家後,兩人便搬至雲城城外居住,後又經由莫名奇妙又不知緣由的屠殺,僥幸撿回一條命,舉家搬至麟城,現在經營一家茶館。
家也在茶館裡,更準确來說,是在茶館後面。兩間小屋,一個院子,就構成了一個家。不過雖然陳設略顯簡陋,月梨卻将它們打理得很好,一眼望去格外溫馨。屋裡睡着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大些,七八歲模樣,被進屋的聲音吵醒。看見祝鳴妤先是一聲驚叫,慌忙将妹妹藏在身後。
祝鳴妤這才想起自己臉上的血還沒徹底擦幹淨,身上也髒兮兮的全是血污,不吭聲地退到門後。月梨一面張羅着要給她換衣服,一面沖那男孩低聲喊道:
“肆兒,别瞎喊!帶你妹妹到裡屋去!”
“阿娘……”
這被稱為肆兒的孩子哆哆嗦嗦地又看她一眼,但還是乖乖帶着妹妹離開了。裡屋的門一關,月梨便立即叫祝鳴妤脫下外袍,換上自己的衣服。又給她打一盆水讓她洗臉,祝鳴妤正要動手時,卻忽的眉目一凜:
“人過來了。”
月梨臉色一白。她在屋裡跑來跑去找不到能藏身的地方,最後無可奈何,隻能說:
“姐姐,沒辦法,隻好委屈委屈你了。”
“怎麼?”
祝鳴妤肩頭的傷已經被幹淨的外袍遮住,雖然還在流血,但草草包紮了一下,除了提起手臂不便以外,從外表也看不出她究竟經曆了什麼。她本打算換身衣服就翻窗出去不給月梨添麻煩,不過聽說她有辦法,不由緩了步子。
月梨正要說什麼,門口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咣咣砸門的聲音,震得地面都在晃動,猛地撕裂寂靜夜色。她臉色一下慘白,手上卻迅速,一把将祝鳴妤推到裡屋去,将她腰間玉佩解下,又将肆兒扯出來,提着他的後領便急匆匆往院子裡走,路上抖着手弄亂他的衣服,語氣卻又兇又急促,劈頭蓋臉地罵道:
“你想跟我說什麼?你還想跟我說什麼?當時把你撿回來,是你說的以後不偷不搶,安安心心地幫阿娘經營茶館……你就說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你說的?這是什麼?你告訴我這是你從哪兒得到的?是不是又是你偷的?”
說着話,她還頻頻朝門口張望,一個勁兒地給肆兒使眼色。可憐這小男孩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多年漂泊流浪造就了他察言觀色的能力,竟就這樣硬生生明白過來,初見祝鳴妤時的兩泡眼淚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便又被一眨眼勾了出來,眼淚嘩啦嘩啦流了一臉:
“阿娘,别打了!别打了……真不是我偷的,真是我撿的……”
叫罵聲和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門外的人似乎還沒來得及喊出聲,拍門的動作也頓了頓。月梨趁此機會連忙上前,拉開闩,開門的時候還不忘做戲做全套,轉頭接着罵肆兒:
“我告訴你,肯定是那被偷的貴人找上門來了!你看看你能幹成什麼?除了吃,就知道給家裡添堵!到時候若要阿娘賠,阿娘把你賣了也賠不起啊!”
肆兒哭個不停,聲音響徹雲端,搞得不少旁邊的屋子都開了窗,似有腦袋探入深沉夜色裡,正往此處打聽。一時院内盡管隻有兩個人,卻吵得人腦袋疼,月梨罵罵咧咧地開門,嘴上不饒人,心口卻怦怦亂跳,用了極大的力氣才不讓自己面上露怯,如常般打開大門,對上外面的人一瞬間,她感到自己的臉色絕對僵硬了,盡管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身體卻還是不由顫了一顫,後退一步,竟突然忘了要說什麼。
她大腦飛速轉動,心髒亂跳,後背幾乎一瞬間被冷汗浸濕。
“守、守衛長……”
此前草草打的腹稿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她隻好硬着頭皮勉強賠笑:
“這大晚上,軍爺怎麼來這兒了……”
為首的站在門口,往裡瞄了一眼,沒急着動作。月梨開的茶館在麟城很有些名氣,她價低茶好,不少人都會來她這兒消遣,這群在府裡辦差的人更是常客。因而,裡頭甚至有不少認識她的,礙于這份情面,沒太粗暴,反倒還問了她一句:
“月掌櫃又管教小孩兒呢?”
“是呀,是呀,”經他一說,月梨倒是一下子想起來自己想好的話術都是什麼,立即做出一副愁眉苦臉模樣,“軍爺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這肆兒從小沒個家,在大街上瘋跑慣了,總有些偷雞摸狗的毛病。我罵了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還是這副德行……您看,出去撒個尿,回來又不知道從哪兒摸來一塊玉佩,指不定又是老毛病犯了,偷了哪位過路貴人的東西。結果我問他,他怎麼也不肯承認,非說是自己撿的,我着急那貴人找上門來,于是……”
說着,她有意将那塊從祝鳴妤身上拽下來的玉佩送上前,送到打頭的前面。這人看了一眼,伸手上去摸了摸,神色便一凜。一揮手,身後一個人兩步上前,将魔犬往前牽了牽,送到鼻尖嗅一嗅。這畜生通體漆黑,油光水滑,幾乎融入月色,月光落上那後背都仿佛一滴水似的順着往下一滑。一條舌頭吐在外面哈哈吐着氣,猩紅的眼睛中目露兇光,盡職盡責地對着那玉佩左嗅嗅右嗅嗅,突然壓低身軀,兩條細長的腿趴在地上,沖着為首的汪汪就是兩聲,呲牙就要往門裡沖去。
月梨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後背已經浸濕一片,卻上前一步,擋住了狗的路徑。狗沖她吠叫起來,還沒來得及一口咬下,旁邊的人就趕緊将它扯下去,拎着它的脖子扼住它的動作。守衛長将玉佩握在掌中,意味深長地看了月梨一眼,探頭往她身後,喊道:
“肆兒,過來。”
月梨腦中嗡的一聲。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這人一擡手輕飄飄撥開,一群人便如同潮水般湧入小院。幾條狗滿庭院亂竄,四處吠叫,隻不過似乎它們往日就不經常安靜,如此反常也沒給這群人帶來什麼警示。為首的蹲在地上,招呼肆兒過來,肆兒猶猶豫豫地瞥了月梨一眼,還是老老實實上前,隻是到底是個孩子,隻敢低頭抹眼淚,連一眼也不敢多看。
為首的也不廢話,将玉佩往他面前一晃,放柔了聲音,道:“來,肆兒,告訴先生,這玉佩你從哪兒拿到的?”
月梨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她渾身僵硬如木棍,其他人已經穿過大院,踹開小屋的門進去搜查。不多時裡面便傳來女孩哇哇大哭的聲音,震得她渾身一陣發抖。汗水從頸後一直流到腰間,耳側嗡鳴作響,整個人都仿佛陷入了一陣迷霧似的迷蒙中。在這渾渾噩噩的生死之際,她聽到肆兒抽噎着說:
“我沒騙人……真的是我撿的,不是我偷的。”
“你從哪兒撿的?”
“就在門外面。我出去撒尿……”
“幹嘛要出去撒尿?家裡不是有茅廁嗎?”
“嗯,嗯,我……”肆兒看了月梨一眼,結巴半天,終于說,“那時候我小妹在茅廁裡……”
“你小妹不是個瞎子嗎?她能自己上茅廁?”
這次肆兒說得毫不猶豫:“我阿娘帶着去的!”
孩子撒了一生至此最漫長、最細密、最危險的一個謊。他揚起下巴,像是做下了什麼慎重的賭約。守衛長看了他一陣,突然笑了。他揉了肆兒的頭一把,将玉佩往掌中一攥,恰此時那波人嗚嗚泱泱又從裡屋沖出來,道:
“頭兒,裡頭除了那瞎姑娘,沒人!”
為首的一揮手,所有人便撤出了院子,扯着那幾條還汪汪叫着的狗,出了門。唯剩這打頭的走到月梨面前,指指肆兒,笑道:
“月掌櫃的這可得給肆兒道歉了。這玉佩,應該不是孩子偷的,就是路上撿的。掌櫃的也别怪我們為難,您家離得最近,我們不來問問不像話啊。”
“……”月梨苦笑道,“既然軍爺都這麼說了,我又能怪孩子什麼呢?不過就算是他偷的,也是為了不叫我那麼辛苦,唉,要是我家還有個男人,日子也不至于這麼難過……”
“這玉佩的主人是我們正在追捕的人,是一個女子,細長眼睛,個子很高,身着一件黑紅衣裳,年歲也輕,掌櫃的若是有空,不妨留意一下。”守衛長壓低了聲音,湊近臉,“若能給我們提供些蛛絲馬迹,掌櫃的就有賞金拿了。”
說着話,他擡起手,摸了一把月梨的臉。被觸碰的地方立即起了雞皮疙瘩,爬滿了半張臉,月梨僵硬着身體,一動不敢動,隻好任由手一路向下,摸過她的側頸又要去摟她的腰,作勢要去摸她後背。千鈞一發之際,屋内突然傳來小女孩的哭聲,可憐的小姑娘一爬一爬出了門檻,嘴裡含混不清地喊着:
“阿娘……哥哥……”
兩人同時回頭。月梨趁機後退一步脫身,兩步奔到那小姑娘身邊,一把把她抱在懷裡。她用手摟着女孩的頭,蹲在地上不敢回頭,幸好此人現在還有公務在身,雖然不曾得手,但卻也不見得有多執着,隻看她一眼,便轉身離去,但聽門外一聲号令,人與狗聲便盡數遠去,奔向前路追那無形的“人質”去了。
“喬兒,我的喬兒——”
月梨緊緊地擁着女兒,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不知道是在為喬兒哭,還是在為自己哭。母女兩個抱頭痛哭,一直哭到門外一點兒聲音也沒了,哭到聲音沙啞,哭到難以呼吸。月梨隻覺自己如同死裡逃生,衣服已經黏在身上摘不下來,渾身上下汗津津的,又冷得不停發抖。
喬兒軟軟乎乎的小手抱在她的頸後,使勁兒把姑娘往懷裡壓,才叫月梨感受到了些許安全感。她蹲不住了,便坐在地上,一手一個把孩子摟住,哭了好一陣。直至一段腳步聲再度從身前響起,一隻手探了下來,要扶她,月梨才終于擡起頭,睜開那盈盈淚眼,卻是無比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