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着便是一聲輕歎,帶着點咬牙切齒的笑意:
“不過叫我知道你這小師侄的秘密,可不是什麼好事……等着吧,少爺,我所知道的絕不止這一點,待我回去将這些完全禀報教主大人,有你好看!”
“你不會的。”柳澤槐懶懶地沖着夜風喊了一句,翻了個白眼。随後腳尖在屋檐上輕輕一點,便落至方濯身邊,伸手一按他的肩膀,以扇子指向西南方,低聲道:“走,咱們一起去看看。”
方濯點點頭,先行一步。果然,那兒躺着一具無頭屍身。而它就被藏在方濯此前與微生守一相遇的地方沒多遠,頂多五步。反而是樹被轟倒後才露出端倪,但微生守一藏得并不用心。屍體的頭已被割下,傷口平整,但在頸後有些傾斜,明顯是在此處時受到了他人的影響。方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有其他人,但是從這具屍體背後的腳印來看,明顯人來得很快,微生守一很倉促。但到底,他也不能僅憑如此就确認這是楚驚樓。盡管它穿着楚驚樓離去時的衣服、身形也似乎很像他,但依舊不能确定。
直至柳澤槐來,将屍身翻了過來,手指順着那脖頸的斷裂處摸了一氣兒,将沾滿了血的手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是楚驚樓。”
他将屍體往地上一擲,站起身來。
“他的血中有此前喂他的靈草的味道,這種藥是靳長老親手調配而成,其他人不會有。”語罷,他踹了這無頭屍身一腳,此前的從容鎮定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煩躁的一聲嗤笑,“師叔說的真沒錯,微生守一這家夥肯背叛魔族,就能背叛我們。不過,我除了信任他,倒也沒有别的法子可使……”
楚驚樓雖然死了,沒了用處,但他的屍身也不能丢在這兒,以防次日吓到周圍的居民。柳澤槐平常在家裡連地都不仔細掃,更看這個惡心了他幾天的貨色不順眼,便指使方濯把他背回去。天可憐見,方濯也是頭一回背死人,還是個沒頭的。從那一地暗血中将屍體拔出再負到背上是一種心理上的折磨,更何況,搭在他肩上的還不是一顆頭,而是被柳澤槐以特殊法子勉強止住血的斷裂的一截脖頸。
沒了魔息的束縛,血氣便直沖鼻尖,順着眼角與眉心往裡鑽,難受得方濯總想作嘔。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封住嗅覺,可雙眼卻依舊酸澀腫脹,無從自這濃郁的血腥中脫身。好在柳澤槐看他難受,主動過來和他聊天,但一張嘴那氣味又往喉嚨裡鑽,更是催得胸口難受,無論胃裡有沒有東西,都一齊往上湧。
柳澤槐看他樣子,竟然很是愉悅地笑了一聲。他拍拍方濯的肩膀,松松快快走在旁邊,笑道:“哎,好師侄,你可别跟你師尊說我這是為難你啊。真不是,我在天山劍派蹲了這麼多年,哪有你有力氣?這是權衡利弊、人盡其用。真不是我因為你倆的事兒為難你啊,真不是。”
方濯隻聽,不敢說話。他當然知道肯定是。柳澤槐為此事一直耿耿于懷,倒不是因為他倆在一起,而是因為柳輕绮竟然從頭到尾一直瞞着他。他無法接受這個,又不能遠程沖他開炮,隻好将這一腔怨氣傾注到他徒弟身上。早在兩日前,他剛知道的時候,便主動跑過來找方濯,陰陽怪氣地問他以後是不是得改稱呼叫表嫂。吓得方濯躲了他好幾天。他不怕葉雲盞這種來找茬的,就怕柳澤槐這種手也不動罵也不來但一天到晚無限期地陰陽怪氣的。方濯說不過他,講理好像也不占理,也隻能吃啞巴虧。如今柳澤槐這麼講,他也隻能嗯嗯稱是,心底裡連個白眼兒都不敢翻。他不搭腔,柳澤槐自己自娛自樂地陰了一會兒,也就安靜下來。過了一陣子,他突然說:
“你不向我要求回振鹭山?”
方濯的嘴唇動了兩下,擡眼瞥他一眼,輕輕咳嗽了一聲。
“不回。”
“為什麼?”
“回不去。也、也不能回。”
他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兩人之間陷入一陣沉默。很久之後,身旁才終于又傳來柳澤槐的一聲輕笑。
“話糙理不糙,是這麼個意思,”他說,“我本以為,你就要被那個微生守一騙過了呢。結果好在你師尊沒看錯你,我也沒看錯你。”
到如今,心髒才終于被放過,驟然噴播出無窮血液,掌心滾燙十分,大石咣的一聲落地。方濯的呼吸終于順暢了下來,有如難得的生機。可這感覺卻又讓他喉間一堵,低下頭去。柳澤槐又說了一點什麼話,問他兩句,他不回答。柳澤槐等半天等不到他回話,轉頭一瞧,就樂了。
“呀,哭什麼啊?你看你這弄的,跟我把你整哭了似的……好了,不要抹!手上全是血也不嫌埋汰。多大的人了還哭,還哭!再哭你師尊不喜歡你了啊?”
柳澤槐純粹順口一提,他還在懷裡找帕子,卻在這時突然聽到方濯強忍着哭腔嗫嚅的聲音:
“他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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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營地的路上,方濯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才明白為什麼柳澤槐明裡暗裡挨了靳紹恒那麼多罵。他一邊因為情感的大起大落而忍不住自己哭哭啼啼的,一邊又豎着耳朵聽柳澤槐講八卦。隻是一聽,他就難免吓了一跳:柳澤槐幹的事兒可真不小。往嚴重裡說,這就是“通魔”。
因為那個微生守一還真沒說錯,他和柳澤槐進行了一場交易——他負責給柳澤槐提供他需要的東西,而柳澤槐則要替他砍下楚驚樓的腦袋。隻不過柳澤槐在成交的時候跟微生守一說他要借楚驚樓兩天。而則所謂的“兩天”,對于他大少爺來說,就是個虛詞。他是能幫微生守一砍下楚驚樓的腦袋,不過也得等他目的達到了才成。他自己心裡也是清楚得很,明白微生守一一定懂這個“兩天”是什麼意思。但他就是裝傻,可到底,自己也不确定以後還會不會用得着他,隻好作罷。
“為了得到那紗蔭草,我可真是煞費苦心……此物隻長在蠻荒之地腹地,若非魔族絕不可能摘取。那微生守一此前便曾經拿其他的藥草騙過我,幸好你師尊上次手眼通天一樣采回來幾株,才沒讓他得逞。唉……可惜還是被他擺了一道,不過多了一點劑量,就險些釀成大禍。”他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不過你現在沒事,我就放心了。還是那句話,若在正常計劃中,被激發一半狩獵本能的曲銀光是很好戰勝的,會容易許多。可隻消多一個指尖的濃度,便可将他的狩獵本能全部催出,幸好你們沒事,也幸好你們這樣都赢了。”
雖然沒有捉下活口,但是殺了曲銀光,就是除去修真界一個心頭大患,柳澤槐同樣很高興,誇贊了兩人好幾天。方濯最開始聽的時候耳朵都發紅,幾次後有點習慣了,但卻還是不好意思。他微微别過頭去,此時,相較于自己的功績來說,他更對微生守一感興趣:
“那個微生守一為什麼要幫我們?小青侯你之前不是說,他是魔族派到蔓城來的三大将之一嗎?”
“是啊,”柳澤槐道,“所以倒戈了嘛,倒到我們這邊來了。不過不算正兒八經的自己人,他這人嘴裡沒兩句實話,你别信,下次見面,照打不誤。”
“他是燕應歎手底下的大将?”
“以前算。”
“……以前?”
“嗯,對,以前,”柳澤槐長出一口氣,“大概,在十年前吧。正好是燕應歎剛橫空出世那一陣,不過比他還早點,這人主要帶着魔族在修真界邊緣燒殺劫掠,不少路過的小宗門的弟子都死于非命。後來要去捉他時,才知道他是燕應歎的部下,隻不過那時誰都不知道燕應歎是誰,怎料到不過區區一年,這無名之輩便已在天下掀起大風浪。而微生本人實力不強,他會跑得那麼快,隻不過是因為在場的你我他都打不過,但他也有一項特殊的能力,那就是分身。這項能力可以助他保命,也能擾亂戰局。比如這次你見到的,就不是他的真身。”
“還有一點,”柳澤槐說,“那就是他會算。”
“算?”
“不錯,會算。這個人據說是蠻荒之地蔔算世家出身,占蔔很靈。也許也是因為如此,燕應歎最初将他奉為大将,後來又把他囚禁了。”
講到此,柳澤槐突然詭谲一笑,望向他,意有所指道:“因為他算出來,燕應歎的此次報複行動,必然失敗。”
“他最開始欺騙你說你師尊已經去世,恐怕也是打算用自己的這層身份來唬你。隻不過你不知道他是誰,幸好。他此前便常以此來坑蒙拐騙,以前抓過不少魔族,都說被他害得不輕。這人不是什麼好人,對于魔族來說就不是,當然,對于我們來說,更不是。”
方濯沉默半晌,道:“不過僅由此,我還是不放心就這麼信任他。盡管他被燕應歎無端囚禁十年有恨,但是,若要他來幫我們,恐怕還是……”
“當然不是因為他被囚禁十年我才做的這樣的決定,”柳澤槐說着,覺得掌心空曠,又一展扇子,“方濯啊,你應該搞明白,有些事情沒那麼單純,當然,有些規則也并非一定要遵守——”他以扇抵掌心,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不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這是好孩子的通病,因為有時候林樊也想不明白。你們搞不懂為什麼我們的敵人将不是魔族而是自己人,是不是?”
方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他的心裡确實隐隐有謎團萦繞,無法窺見,但又不能忽視。
“那是因為你們習慣了聽話,習慣了規則,”柳澤槐說道,“你們的師長讓你們去做什麼,你們就去做什麼。當然,他們下達的命令往往也是準确的,所以你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的掌門——魏涯山魏掌門,突然要集結隊伍去端掉蠻荒之地,你們會這麼幹嗎?”
方濯不知道說什麼好,依舊沒吭聲。但他的腦中卻已經回想起了當日沈長夢要求集修真界之力去讨伐魔教總壇的場面。柳澤槐明顯也想到了,他眼神一亮,很高興自己有了個現成的例子。
“對啊,就是你現在想到的那個,”柳澤槐說,“且不論沈掌門現在和你們有沒有恩怨,就說當時,他堂堂掌門主動要求大家集結起來,可有誰願意去聽他的嗎?這不是聲譽的問題,就算是魏掌門,我們天山劍派自家的掌門,貿然提出,也不會有人應和。因為大家不知道能從中獲得什麼,更不知道是否能夠真正端掉魔教總壇。”
“這是一些在執行前不可能知道結果的決策,而又涉及到數萬人的性命,其中有你的,有我的。現在的那些魔族就是這麼想的。十年前,當燕應歎鼓動這些魔族擾亂修真界與民間時,不少人都以為他是打着入主修真界的打算去的。結果呢?他燕應歎連這麼個旗号都沒打出來,實際上對于入主修真界沒有一點興趣,純粹為了個人複仇。但是其他魔族可不這麼想。就這樣,他們被含混不清地騙出蠻荒之地,又被卷入一場又一場的戰争之中……死人不計其數,堪稱屍骨如山。本來以為以生命作為砝碼已經得到了可怕的教訓,可造成這一切的魔尊卻沒有死,十年後卷土重來說還要再來一次……若不能确定此戰必勝,又怎麼會有魔族白白來喪命?微生守一就是其中一員。你也能看出來,他是個投機倒把之人。此行非但不能得到有利于自己的結果,還可能會成為屍骨中的一員,他早便看透了。隻不過,他看得更早一些,遠在十年前便發覺了此事,于是,他被燕應歎囚禁。這就是原因。”
方濯聽着,十分驚奇,也觸目驚心。此時他對于十年前那場自己并未參加的大戰又有了全新的感受:對于修真界來說,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是不堪回首的充滿了血腥與失敗的慘痛的過往。但是對于魔族來說,這卻更像是一場騙局:故事的所有情節都未曾根據應有的方向來進行,甚至從頭到尾都不過是自我的感動,血肉之軀怎頂得過一聲輕飄飄的命令便降下的萬千箭矢?甚至到了最後,燕應歎都沒有為他們做過一分,也許可能都沒有記住其中的任意一個。
這樣想着,他不由地說:“這麼說來,微生和楚驚樓有仇,怕不就是觀念上的不同?”
“你咋總把人想那麼好,”柳澤槐笑了,“他倆要真能到這地步,我倒還要高看一眼。純粹私仇罷了。楚驚樓搶了微生的老婆,又跟她生了兩個孩子,就是這麼簡單。微生守一氣不過,又打不過,才願意和我交易。”
方濯瞠目結舌:“孩子都生倆了,就一直都沒報這仇?”
“他能有啥辦法?打不過人家嘛,楚驚樓在蠻荒之地也算是高手,實力不夠就隻能挨打。”說着,柳澤槐長歎一聲,又看一眼他背上的屍身,故作遺憾道,“可憐可歎,嬌妻美妾在側,卻無福消受。不來就好了。不過,十年前他殺的人也不少。如今就算還債,隻可惜沒死在更應當複仇的人的手裡。”
柳澤槐還為楚驚樓這張過于嚴實的嘴而耿耿于懷。不過楚驚樓不說的,微生守一倒是很确切地告知了,方濯聽到“明光派”的時候眼皮就一跳,如今随着話題想到,又是一跳。他直覺不願意同這個門派對上,它總讓他想起慘死的姜玄陽。說來也怪,明明并不喜歡他的做派,明明知道他們此生都不可能做成朋友,可想起他的死,方濯還是覺得胸口悶悶的,像堵着一塊大石頭。他想,這也許是因為姜玄陽死得太冤。為一個不值當的人甘心而凄慘地死去,太冤。
想起姜玄陽,便不免想到于朗深。但他現在可沒閑心去因此人而争風吃醋,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柳輕绮的現狀,哪怕是這個情敵告訴他的。但他的故事,目前卻依舊隻有那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面簡單地記了他的傷勢,根本就不能讓他安心。而微生守一既然能想到這樣來騙,必有原因,何況柳一枕竟又真的“複活”,幾重壓力之下,他幾乎都能想到柳輕绮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狀态……
但他卻抿住嘴唇,任由腦中胡思亂想,人不吭一聲。也許是面上憂思實在過重,又或者是突然的沉默讓人感知到不對,柳澤槐明白了些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他主動說道:
“對了,方濯,你還沒跟我說你是怎麼知道你師尊沒事的呢。難不成還真是心靈感應?”
聽到柳澤槐再說“沒事”,方濯的心才又慢慢緩和些許,勉強笑一笑,空出一隻手拍拍腰間伐檀:“我的劍上有我師尊所賜的觀微劍意,會替我擋住我所始料未及的攻擊。此前我一劍劈倒大樹,因誤信謠言,見樹木将傾,心中已有死志,不想躲開。誰料伐檀突然不動而發,劈出一道劍氣來,正是觀微劍意。這劍意與我師尊的靈息相挂鈎,隻要他在,那麼觀微劍意便也在。由此我知道,我師尊肯定沒事。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五百兩銀子贈劍予你,又送你保命技,他對你也是真上心。”
“師尊對我的恩情,我是這輩子都還不完的,”方濯微微低下眼睛,“隻不過,此前對戰曲銀光時,我曾數次手足無措、險些為他所傷,觀微劍意卻并未出手。……那時情況緊急,我并未留心,現在想來才明白,也許是我師尊那時情形便很不好,觀微劍意已經無法相助。”
所駐紮處已在眼前,隔着一道彎,也能看到蔓城城主專門為之壘起來的用以區分的大門。月亮模糊如雲霧,月光卻清澈透亮,照亮他的臉。無頭屍身沉沉地壓在背上,可他渾然不覺。
“不過小青侯你放心,我明白利弊,明白蔓城需要我,我是不會走的。”
“盡管……盡管我是真的很想見他。”
他苦笑了一下。随即長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