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遲家人沒又來找你事兒?”
方濯最開始的時候還會因這件事的流出而感到憤怒,現在卻已不會了。他已經能夠非常從容地一瞥他,熟門熟路地将楚驚樓要的東西丢到牢門口,淡淡道:
“閣下身處牢籠,非但不去考量自己的處境,反倒很關心他人的生活。如此心胸,在下佩服。”
“那你确實應該佩服。”楚驚樓也不生氣,隻冷笑一聲,從縫隙中将東西取來,在掌中颠了颠。
“行,多謝了。我正想看這套書。民間最好的就是這些書,讀來讓人神思清明,又能打發時間。”
語罷,就此盤腿而坐,作勢要讀。方濯說道:“還不說?楚驚樓,我們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不用刑不加罰,好吃好喝得供着,要什麼有什麼,若你還不肯說,事情可就沒有現在這麼簡單了。”
柳澤槐抱臂在旁,神色灰塵,幾日的挫敗已經讓他失去了耐心。隻還保留着最後一分體面,對楚驚樓還算有點好臉色,隻是心裡還有氣,故意不冷不熱地說:
“跟他說這些幹嘛。他隻關心你的感情問題,其餘的壓根不在考慮範圍内。”
“驚鲵堂主說的好。”
楚驚樓這才擡起眼,瞥了一眼柳澤槐,面色不變,隻是面對這個單槍匹馬親手将他從雲端拽下來的年輕人,他的眼神也冷了一瞬。
“方少俠至少算是我的後輩,我關心一下後輩的家室,自然也是應當的。”他敲敲書檐,擡頭沖方濯笑了一下,“你說是吧?……小黑虬?”
這笑容冷淡而不含一絲溫暖,冰涼徹骨又陰陽怪氣,從那眉眼間往裡望,還能隐約瞧見些許隐藏得極深的憤恨。方濯被他喊了足足五天的“小黑虬”,隻覺自己對于血統的敏感程度都已經被消減了一半了,聞言心如止水,已激不起半分波瀾,當然也已失去了反駁的欲望,順手将鎖又推得更緊些,轉頭對柳澤槐說:
“走吧,小青侯。今天恐怕也是沒有收獲了。不若等我師尊來再做決策。”
果不其然,說出這句話時,方濯用餘光瞥見楚驚樓的臉色似乎變了一下。他将那書也放下了,手抓着牢門,好像想問什麼,但是礙于某種原因,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将話全部咽下去。
方濯雖不說,可眼瞧他如此,心裡早就知了個大概。他明白這樣的變動不是因為他師尊,而是因為在振鹭山發生的一切。如此,他更确信楚驚樓一定知道什麼,隻要他能知道燕應歎對于振鹭山的計劃,就一定能知道下一步對于民間的打算。這些都是聯合在一起的,燕應歎既然安排了這路大軍就一定還有那路。由此,他心裡清楚得很,明白楚驚樓決不能放掉,一定不能放掉——
想到振鹭山,他心裡就格外發悶,燥火郁郁而難滅,卻又無可奈何。同時,他們正身在蔓城,卻不能像在他們自家那樣随意,刑是絕對加不了的,面對鐵釘子也隻好束手無策。蔓城城主生性多疑,總愛猜這猜那。從幾日前斷鴻峽一事便可看出,他自始至終都在尋求機會投機,而對于誰能給他帶來最大利益一事,他始終都處于一個觀望狀态中。
既然如此,他就不會同意給楚驚樓加刑,因為他還想等一等燕應歎的反應,雖然修真界這邊唾棄于他的決定,但是箭在人家手裡,隻能由着人家搭弦。
方濯歎口氣,心想,所謂死要面子活受罪,也許說的就是現在的他們吧。
楚驚樓死活不說,修真界這邊也束手無策,逡巡幾日後,柳澤槐先有點坐不住了,決定用點别的手段。隻是他依舊日複一日如此堅持前往地牢訊問楚驚樓,發覺自己已經不可能從一個清醒的楚驚樓口中問出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以後,他就将希望寄托于楚驚樓的突然精神失常。隻不過如方濯所言,他身體很好,精神狀态也很不錯,估計老年癡呆柳澤槐都等不到,在終于不得已承認這件事後,柳澤槐戀戀不舍地,開始去尋求一些别的法子。
究竟是什麼,方濯也不清楚。他沒來得及被柳澤槐一手拉進這秘密行動中,卻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突然遇到了事件的轉折——
那夜,也不過是給楚驚樓書的第三夜,他沒有出去遛彎,而是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柳輕绮和振鹭山的事始終如同一根刺般紮在心上,除非忙得團團轉的白日,平常時間他一定會思慮到如此,便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隻好盡量靜心處之。隻要一想,他就睡不好覺,于是隻能稍稍封住五感,希望能以一個絕對的寂靜的黑暗催促自己以睡眠代替如此焦慮。
這個法子行了兩天,的确比較有效。第三天他還打算這麼幹,在頗有一番焦灼的臨睡前掙紮後,他總算在這自己營造出來的所謂寂靜角落中沉沉地陷入安眠。有鳥啼穿過略微封住的聽力,像柳絮一樣掃着耳膜,卻愈催他入眠,漸次沉入無窮陰影中——可就是這麼巧,就在前一刻,就在他即将要徹底昏沉過去的那一刻,鳥啼聲忽被一道敲過窗棂般的脆響掩蓋,精神先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隻是眼睛還沒睜開時,身旁便沉沉壓下一道影子,尚未觸碰到他的身軀,但聞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氣直撲而下——
方濯眼都沒睜,一腳踹出,正中誰的小腹。忽聞一聲熟悉的悶哼,随後是來人速速後退幾步的響聲,即刻門被撞開,這深夜的刺客毫不猶豫放棄目标,奪路而逃。
而也在此刻,方濯終于從睡夢中掙醒,身體比頭腦更快運作,啪地一下就從榻上爬起。他兩步下榻,一把抓起放在床頭的伐檀,耳朵輕輕一動,便捕捉到來人正于何方,當即調轉方向,一手推開窗戶,被那夜風撲了滿面的同時也徹底清醒過來,借着這微潮的夜色攀上窗戶,縱身躍下,朝着來人逃走的方向奔去。躍下的一瞬無聲無息,似鹞子般輕柔落地,可心卻反其道而行之,狠狠一沉。雖然他并沒有看到此人的身形,但莫名的,他的心裡就有如此直覺正蠢蠢欲動:
楚驚樓越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