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之雖是有些驚訝,但還是立即将所有的東西都和她說了。祁新雪邊聽邊點頭,神情一直很平靜,隻有在聽到明光派那部分時才微微皺了皺眉。她看了裴安之一眼,讓他先回去主持好他那個陣眼,同時對他說:
“你師尊告訴我,要你先回去,到位後撥一聲琵琶,就算告知于他。随後,按原計劃行事。”
“原計劃?”
裴安之心裡有些隐隐的激動,這種終于要出手的興奮令他不由有些熱血上頭。連聲音都大了些許:“師叔的意思是,我們依舊可以按以前的方法打?”
祁新雪也不打算瞞他:“不錯。”她簡單說道,“此前我們皆不知道這個毒山的底細,故而不敢貿然前行。可聽你一說,我便懂了。無非是精細一些的招魂術,沒什麼大不了。”她擡手輕輕握住劍柄,卻又往下杵了一寸,掌心靈息顔色又加深些許,淡淡道,“隻不過計劃會有些許不同——但隻要你們不怕,我們就不會敗。”
“我不怕,師叔,我不怕,”裴安之說,“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他很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刻,也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必不可少。事實上,這甚至不是一種主動的想法,而是身于此時情狀自動地疊加。之前他不得不去勸說别人,可自己心裡卻依舊也算一知半解,此刻卻雲開霧散,如此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是什麼:他終有一刻會有這般感受,這是永遠寫在他生命裡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總之,振鹭山需要他,無論何時,他都将會是準備好為它犧牲的那一份子。
裴安之聽從祁新雪的決斷原路返回,而在路上他還在提防着那花香,但也是如此他明白了祁新雪的意思: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回風劍,自然也不知道它作何用。隻是等到平安回到原處時,魔族已經損耗得差不多了,怪人進食的動作也似乎有些放慢。隻有幾個還在抵死頑抗。而在這時,遠方忽的傳來一聲仙音似的弦動,緊接着手指不受控制地擡起,在這寬廣而柔和的控制下落上琴弦,播下了第一音。
這是入德音門後樓瀾交給他們的第一節課——控制。裴安之在這些弟子中相對來說最熟練于此道,近乎爐火純青,可還沒到樓瀾這樣能一口氣控制振鹭山所有德音門的弟子的程度。一時無論是按部就班的還是惶恐撥亂的,所有的一切僅一枚音符後便重歸正軌,各種琴音猛地将聲浪推到一個極高的浪潮處,又倏地無情回落。場上起伏不定遠近皆有,卻也因此實現了聲音大大小小的重疊,宛如諸枚珠子被一根線絲滑順暢地串通到一起,發出叮叮當當嘈雜卻又分外有規律的聲響。
而也是在這時,鼻尖再度湧上那種熟悉的氣息:不來自于不知從何而來的奇異花香,而是早便在回風門聞慣了的藥香。這香氣總是帶着陽光似的溫暖,像在草坪上曬幹的橘子皮一樣清淡而沉靜,卻足以涵蓋半個山頭。這氣息幾乎清除了所有其他的味道,将那所謂的異香徹底阻隔在外,也是在這時裴安之明白了祁新雪究竟意欲何為——
回風門既是修藥,最本質的任務自然還是治病救人。而如此行徑從根上來說其實就是将壞的東西清除、讓好的東西重新進入人體。由此一來,進入回風門修習的大部分靈息中就産生了或多或少的阻隔或是淨化功能。雖然大部分都是弟子,但人手一多、衆志成城,自然也就形成了一種難以突破的屏障。
如此,估計有不少人才終于明白了一個一直不曾解決的問題:這個毒山一來,振鹭山大部分修劍的弟子就無法參加到戰鬥之中。因為它決不能近身,而除卻少部分人群,這個要求很少有劍修可以滿足。唯一能夠頂一頂的隻有可以在數尺外也可牽制毒山行動的德音門和回風門。一聲琴音炸開,約定好的信号得以重見天日,當回風門萬針齊發直沖毒山時,放眼所見看不到的聲浪四處盤旋,大抵所有弟子内心都明白了如此安排究竟為何意。
而如此,且不論此戰是否能勝,也有很多人已在這時不合時宜地想道:
魏涯山到底是怎麼預知到這點的?
占蔔?問詢?孤注一擲?瞎貓碰死耗子?
而經由如此,他們之中所有人幾乎都這般認為,如果不是明光派這部分曾經的弟子不好往外派,魏涯山連一個劍修刀修的弟子都不會留下。
原因很簡單,他們在現在一點兒用也沒有。哪怕是祝鳴妤,哪怕是方濯在此,也一點兒用都沒有。
這個疑團的答案是在振鹭山終于重歸平靜以後才揭開的。魏涯山也不打算搞什麼秘密行動,有人問了,他就說,而且一點兒也沒隐瞞:
這個秘訣,叫做心态。
燕應歎的心态。
這個問題交予柳輕绮來思考,他絕對會給出和魏涯山相同的答案。無他,僅僅隻是因為他師尊柳一枕。柳一枕當時是修真界數一數二的劍客,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的功法和劍法到底高超到什麼程度,在自百寶巷前他未嘗一敗。相傳有人曾不見他出劍便已斬落桃花,吹得神乎其神,但再如何描述,唯一完全知悉的人也隻有一個。
燕應歎。
他對柳一枕的劍法一定有着極深的印象,而哪怕是他在這個人面前都讨不到多少好處。隻要柳一枕尚在人世、站在振鹭山這一邊,那麼一切的刀劍對他來說就都沒有什麼用處,反倒會成為他的墊腳石。他實在堅信柳一枕沒死,故而定會選擇讓柳一枕束手無策、無法近身的方法。如此,柳一枕拿之無法的危機,振鹭山的弟子當然也沒有什麼辦法,既然沒有,不如就直接派出去把他們送到需要的地方,以此還能減輕操控戰局的負擔。
但盡管如此,他也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方法竟然如此極端。不過好在做決策的人不是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而是魏涯山:不多久,在幾乎已經被完全切斷傳音的情況下,一個聲音沖破了此種封鎖,如被狂風吹拂到耳側般輕輕敲響。魏涯山的聲音沉靜而平和,卻同時傳到了在場所有人耳中。
“德音門長笛和箜篌部停止彈奏。放開一個口子,讓剩餘的魔族進入振鹭山。”
“什麼?”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分外震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下一刻,魏涯山接着說出的話強調了他的意思。
“若有魔族主動前來,所有弟子不可阻攔。除非他們有攻擊的打算,否則一律放他們入山。”
包括裴安之在内,大家都被這莫名其妙的命令給整懵了。處于風口浪尖的長笛和箜篌部尚在猶豫,那頭最為人先的弦音卻已經停止。易甯将手從箜篌上垂落,定定地望着前方,動作十分麻利。見大師姐都放了手,其他的弟子也便半信半疑地停了動作,心裡卻又無法放下,隻好提心吊膽地等待着事情的發生。而果不其然,一旦感知到氣息的缺口,剩餘幸存的魔族便慌不擇路朝着這邊湧來,一時間如同潮水分離兩側,紛紛要進入這些有意放出的“漏洞”之中。
弟子們尚惴惴不安地望着這些魔族以圖沖入振鹭山腹地,景懷君卻臉色大變,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右手立即握拳,毒山便好像收到了他的指引,朝着一隊魔族逃跑的方向追去。可其他三個部分源源不斷的琴音卻阻隔了它的道路,讓它無法辨識清楚究竟應當去追捕哪一方的氣息:遠處,回風劍立于林中,氣息如深海潮生,劍身巋然不動。它所釋放出來的劍意已然将所有其他的氣息全部包覆,魔族一入其中,便已被汪洋似的藥香盡數遮掩。
這下不僅是振鹭山的弟子,連魔族都驚呆了。他們隻是在生死之間下意識地去尋找了那一條仿佛能夠通往生門的岔路,沖進來之後才發現竟然進了振鹭山山門。一時間人人驚慌失措,即刻與在場的弟子們成為了對立面。但立即又想起了包圍之外的毒山,後怕地轉頭望了望,手中的武器提起又落下,始終猶豫不決。
弟子們也很是緊張,要麼縮在師兄師姐身後,要麼便無意義地擺出對陣的姿勢,兩方面面相觑,劍拔弩張,但卻始終不能動手。奇異的是,這群以往幾乎拿生命從來不當回事的魔族臉上卻不約而同地一起出現了數種情緒:類似于恐懼、慌張與糾結,但似乎比這些都更要強烈一些。相較起來,更像是厭惡與希冀的結合。許久後,方有一個魔族緊緊攥着手中長刀,可卻并沒有攻擊的意思,嘴唇一張一合,半天才說出一句:
“我不想殺了你們……”
“但是我不能不殺。”
話雖如此,他卻始終沒有動手。臉上浮現出某種類似于痛苦的神情,雙眼大睜,竟從中落下兩行眼淚。盡管不遠之外還有正吞噬了他們朋友、親人的毒山尚于此處徘徊不定,可好不容易進入安全範圍的這些魔族還是并未放下手中武器,但就在這僵持期間,一陣破空聲憑空而來,眼前隻數道銀光一閃,數根銀針齊齊刺入目标,竟一瞬間就已将在場魔族的經脈全部封存。而遠處,祁新雪與樓瀾站在一處,還保持着出針的姿勢,魏涯山的聲音是時響起,這回卻是涵蓋了整個山頭:
“我派回風門主精于醫道,已暫時封住了你們的經脈。如此,便不能向外溢出魔息,你們的教主大人就算是給你們喂了如何的毒藥,毒發也不會如此迅疾,而是能拖上相當一段時間。”
幾個魔族的眼神立即就亮了起來,下意識擡頭去尋找聲音的來處。而魏涯山仿佛也能看到這些人臉上的微表情一般,又頓了一頓,聲音才帶了些笑,輕飄飄地說道:
“我振鹭山也算大派,自然有自己的原則。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魏某在此發誓,隻要願意放下手中武器與我派弟子平和相處的,均可領回風門解毒藥丸一枚。不過若是依舊負隅頑抗的……便别怪魏某沒有同情心。我們給過你們機會了,就看你們能不能抓住。或者說是……願不願意抓住。”
在很久之後這副場景也依舊可以成為在場的許多弟子始終不能忘懷的奇觀之一——這些相傳殺人不眨眼從出生便與血腥屠殺相伴的兇惡魔族竟真的前前後後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表示他們願意接受魏涯山的“條約”。除了幾個看起來頗有些年歲在身上的,大部分都忙不疊地甩掉了身上的“累贅”,仿佛抛去了什麼燙手山芋。此時,尊嚴也已經不算什麼了,幾個年輕些的魔族沉不住氣,丢了武器後便上來問藥丸在哪裡領。而誰也不知道魏涯山到底是怎麼料到的這一點,竟然真的有弟子不知道從哪鑽出來,卻并非是帶他們到祁新雪那邊,而是提出一個要求:
“想要解毒,你們必須得幫我們兩個忙才行。”
此人正是晏仰。她單手扶劍,身着一身藍裙,氣質極為妥帖娴靜,笑容卻微妙。魏涯山突然半路加碼,這些魔族沒有想到又被擺了一道,自然也是很生氣。一個臉都漲紅了,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氣的,大聲喊道:
“當時你們魏掌門明明說了放下武器就能領解藥,可如今怎麼出爾反爾?可還能論大派風姿?”
“是不是大派我們比你們清楚,有沒有風姿這件事情在生死之交也不并重要,”晏仰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說,“不過閣下現在是在我們手中,想要活命,自然就要聽我們的。不然,現在你們被封住經脈,我們大可直接将你們抛到你們那個所謂毒山那裡。我看,它可還沒吃飽呢。”
一提到“毒山”,幾個魔族就算是再忿然也隻好閉口不言,怒視着晏仰等待着她的調遣。晏仰倒也不急,見面前諸魔族都沒有什麼動靜了,方才說道:
“第一個,就是你們得告訴我們這個毒山到底是什麼來頭,如何抗衡,以及如何才能殺死?”
這不是一個過分的問題,但有魔族卻頗有異議:“告訴你們可以,但現在是時候嗎?我可不認為你們的屏障能夠攔住景堂主。若你們想死,大可就這麼耗着!”
此話說的不錯。景懷君可不是别人說話他就在旁邊幹聽着的傻子,盡管突然察覺不到這些魔族的氣息了,但他卻能夠當機立斷,已操縱着毒山朝着振鹭山最薄弱的部分發起攻擊。這時雖然這毒山狀若兇殘,但吸取血肉尚且不夠,行動依舊有些笨重,故而方到它走到攻擊範圍内時,晏仰已經将第二個要求傳達了出來。
“我們當然不想死。所以第一個問題隻是讓你們回想一下這個毒山究竟如何打敗,”她倒是非常鎮定,血腥氣已經順風沖入鼻腔,可卻依舊巋然長立,絕不動搖。
“第二個,便是請你們幫個忙。”
“殺了毒山。”
“你——”
這下不止這些魔族感覺自己受了愚弄,弟子們也大驚失色,隻覺晏仰師姐是得了失心瘋還是怎麼樣,要麼就是魏涯山在重壓之下終于瘋了。但是看她鎮定面容,明顯與“瘋”完全不沾邊,甚至微微帶着笑容,更是不知所謂。而也正在這時,毒山嘶啞的咆哮聲烏鴉似的響徹枝頭,直撲此處而來。在這令人汗毛倒豎的腳步聲中,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音自寂靜之中鑽出,铛的一聲與之一撞,那仿佛能夠使人雞皮疙瘩頓起的切磨聲響便如同一道流星劃過天邊,激出一瞬魚肚白的餘光。
有的弟子反應快又眼尖,一轉頭便望見了這突然擋在他們面前的龐然大物是什麼,當即雀躍起來,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把抓住旁邊同門的胳膊。
“是、是東山師叔帶到山上來的銅人!”
又如何不是?在尚未黎明的暗夜中,投遞下的影子吃遍了細雪與碎葉,卻如此龐大厚重地擋在他們身前,牢牢地抵住了毒山一揮而下的手臂。與此兄一見,大家一是信心十足,二也是疑惑不堪,心想這東西不是老早就被方濯一劍給劈爛了麼,卻在這時聽到晏仰自信地說:
“它,就是你們的幫手。”
她一拍手掌:“我們回風門主要操縱這隻銅甲來與毒山進行戰鬥,但是你們也見到了,你們這個怪人絕非是一隻銅甲便能阻擋,故而需要外力護持。你們最懂毒山,如此,便需要你們指引銅甲攻擊毒山的薄弱處。當然了……”
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如春,眼神卻分外冰冷。
“還是那句話——我們的目标依舊不變,那就是振鹭山不會陷落,我們也絕對不會死。而你們是否能活,則要看你們自己的表現。任務,隻有一個。方法,你們自己定奪。但是我們掌門要看到結果。究竟怎麼選擇……是你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