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僅僅隻是一個在路邊被順手撿走的棄子,是柳一枕那漫長生命中突然靈光一現的聲音。他沒有什麼獨立的選擇,也不存在任何屬于自己的東西,他的定位隻有一個:那就是解決無聊人生問題的一個最好方式。
燕應歎長于緻幻,塑造出來的夢境幾乎可以讓人永遠不能掙脫。柳輕绮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夢境以外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況,可在這樣的幻覺中,他的心、肝、連同着肺都不停地顫抖翕動,無數的負面情緒和猜疑被放大,無論此事是否真實發生,他都将它視作自己曾經無解的疼痛和仇恨。他的人軟了,劍也軟了,抵不住胃裡的翻滾,還是吐了出來。他這嘔吐的病症也是在柳一枕死後才得的。動不動就吐,而且自己無法控制,經常連膽汁都一同吐出來。如今時光荏苒,也好了許多,可還有隐患。此刻這深埋在心底的秘事也不得已奔流而出。
渾身顫抖之際,他感覺有人握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擡起頭來。淚眼朦胧間,他感受到有一隻手輕輕地撫過他的面頰,擦掉他因嘔吐而無意識流出的眼淚。燕應歎的聲音像是一支柳條搔着耳廓,輕輕飄飄帶着溫柔的歎息,順着耳朵淌了進來:
“阿绮,别怪我。你師尊死了你傷心到現在,我的家人死了我當然也會替她尋仇。不過我知道這一切和你沒關系,實話講,我很喜歡你,不管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我都認你。”
他的手掌鉗住柳輕绮的下巴,隻稍稍用了些力,便往上一擡,“我認你。你一直扯着柳凜不放,不就是因為你覺得他是你的親人嗎?沒關系,以後我當你的親人。我當你舅舅,名正言順的舅舅,你想留在振鹭山或是想随我去蠻荒之地都随你,我不強迫你。那些曾經欺辱、背叛過你的人,我都可以一一為你除掉。你不是喜歡你那個徒弟嗎?沒事的,我和柳凜不一樣,我尊重你,我同意你。以後誰敢說你倆的閑話我就去殺了誰。怎麼樣?我說的這些都當真,若你願意,我可以發血誓……可是你得告訴我,你得告訴我阿绮,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見過你師尊複活别人?你有沒有、有沒有聽過他跟你說過長生之法?”
他越說越急切,握着他一隻肩膀的手也不由攥得更緊,身體不由往前傾,仿佛要将他牢牢掌握在手中。柳輕绮的内心已經完全被這些不知可謂的嚎叫與哀鳴淹沒。他無比的消極,整個人宛如在泥沼之中掙紮,可手腳已經癱軟無力,心裡甚至接受了就這樣死去的結局。
他一句話也不說,除了流淚什麼也不想幹。耳旁嗡鳴一片,燕應歎說的什麼他隻聽到一個開頭,後面的便全部湧入尖銳的耳鳴中。他隻有一種感受,單純的一種感受——就是離開這裡,卻并非是要逃離,而是想要去見一個人。方濯。他嘗試在腦海中勾畫他的臉,可卻崩潰地發現在這時他連他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隻是一個輪廓,一點用處也沒有,甚至會加劇他的痛苦。處于一種本能的求生欲望,他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腕,對那下意識的抽離完全沒有一點概念,隻是喃喃着說:
“帶我去見方濯,帶我去見——”
“不,不行,”他突然又說,“不行。别去,别去,别去……”
他急急地抓着燕應歎的手又要往回拖。燕應歎此前臉上那副急切的表情消失殆盡。他站直了身,冷冷地居高臨下地望着,像一具泥塑一樣冷硬。半晌後,他歎了口氣。
“好了,不算什麼。”
他再一次蹲下身來摸摸他的臉,語氣裡帶着哄騙。
“我知道你要什麼。隻要你現在說,我就叫你痛痛快快地死,好不好?”
柳輕绮那明顯正有着數種情緒搏鬥的雙眼終于亮了一下。但也在他擡頭時,身上突然出現幾縷若隐若現的絲線。燕應歎認得它們,哪怕數年不曾與它們打交道他也認得,立即起身回退,而這些絲線也立即纏上柳輕绮的脖頸,将他要說的話全部勒回原處。
他“呃”了一聲,隻一瞬的窒息便立即又恢複原狀,也将他從這些無法控制的悲情中拽回來些許。短暫的窒息讓柳輕绮打起一定精神,立即就要回頭看,幻境卻突然被掐滅了。他被一股無情的力量猛地甩出濃霧,眼前天旋地轉,再看清時卻已回到了原處。他依舊在那隻池塘旁邊,身上沒什麼傷,可身體卻沒什麼力氣。杳杳劍依舊躺在手旁,如果它能說話,一定在焦急而哀傷地喊他。
柳輕绮以手撐着地才勉強爬起來。别說燕應歎了,連最開始鉗制住他的那隻手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的幻想,說來要惹人笑話的。他站了一會兒緩過神,在偌大的觀微門裡沒有聽到任何一點兒其他的聲響,他決定到山門前去,可剛跨出一步,劇烈的疼痛便席卷了他,在他感知到的一瞬卻就消失不見,好像隻是幻夢之中的折磨于軀殼上姗姗來遲的餘波。
于朗深就是這個時候鑽到他的視野裡來的。後來柳輕绮半死不活地給方濯形容的時候,用的就是“鑽”這個字。他那時候甚至覺得這個人的出現并非偶然,因為他是在一個非常奇怪的情形下突然冒出來的:柳輕绮甚至連庭影居的大門都沒出,就在路上碰到了他。觀微門是一個相對來說不是很大但也絕對不能算小的區域,從他的屋子到門口大抵還需要一炷香路程。如果在門口碰到他還不會起疑,這人都鑽到觀微門裡來了,又如何能讓人不多想?
而于朗深看到他,也是雙目圓睜,明顯沒想到他在這兒。他用一隻手捂着肩頭,受傷的手提着刀,看着他便急急要往後去。柳輕绮趕忙喊住他,就是這麼一個疾步上前的功夫,一道劍鋒突然自虛無之中劈出,幾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反射,他一把拽住于朗深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後,杳杳立時出鞘,橫于面前,一劍擋住了這直沖于朗深緻命點而去的劍鋒。
他的身形與所謂的“魁梧”挂不上鈎,甚至還有些清瘦,可與他交過手的大抵都知曉,他的劍勢絕對與他的外表有着極大的差别。一時宛如兩棵樹在狂風中驟然碰撞,身遭竟然激起一陣沙塵,柳輕绮握住劍柄的手指顫動了一下。他微微睜眼,随後皺了皺眉。
“門主!”
于朗深肩頭和腿都受了傷,看那副驚慌模樣,像是無意之間闖進來的。看到柳輕绮後便立即掉頭要走更應證了這一點,估計是不想讓他被牽連。柳輕绮兩隻手握住劍柄,咬住牙,手腕悄悄運力,于對峙之中感受着對面的力量軌迹,在一息之後倏地往外一斜,随即立即撤手,扯着于朗深向旁側一撲,但聞一聲巨響,方才所站立的位置已是多了一道尚有火星盤旋的溝壑。
他是下意識的習慣,一把将于朗深拖到自己身下,蓋住了他的後腦不讓他受到更多傷害。盡管知道這家夥腦子估計和别人是反着長的,但總不能見死不救,盡管柳輕绮下一刻就立即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于朗深還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急迫地說:
“門主,不必擔心,他是沖我——”
“他沖你來個屁!”
情急之下,柳輕绮竟沖他喊出這樣一句話來。他緊緊握着劍,并不回頭,可心中卻早已有數。這個答案早在他多年前就已經在心中凝聚,是他問為何這世上總有人要在原有的路數上求新。而那時候柳一枕給他的回答是,但凡存在路數,就一定會被人發覺。通劍者,可以在你出劍的第一瞬間就能知道你來自于何方何派。如此,若是不求新,豈不直接便會讓人抓到把柄?
他那時說得平淡而明确,而如今,絕無其他可能的,這就是他的答案被佐證之時:
柳輕绮比誰都更知道這一劍來源于何方。他明白,他透徹,并且于此間已完完全全地了解這出自于何人之手,哪怕隻是這一刹那的交接——庭影居外薄霧四溢,在緊張的呼吸與格外的寂靜之中,虛空開始顫動。像是波紋前後簇擁擴散,眼前世界扭曲些許,接着便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他長身玉立,身形清隽,走出薄霧也好像踏行于水上。手中長劍包裹白光,但那絕不比柳輕绮身上的柔和,它白得近乎刺眼。臉部似乎不曾有任何變動,可卻冰冷得沒有一點顔色,雙眼空洞冷淡,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沒看他。
他站立在原地,可動作很快,一瞬間就已到了面前。這全然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殺戮機器,因為好似一切都不可能讓他的心動搖半分,他凝望着這個十年未見的徒弟,像是凝視一個無生命的小動物,一個陌生人。
随之,他舉起了劍。劍光一閃而過,可卻足以割去人的心頭一塊,柳輕绮隻望着他,手臂像是木頭一樣僵硬。像一股洪流湧上心頭,他的胃又開始翻滾,可其中更多的似乎隻是一種決然的平靜——此刻他從未有如此明晰地看清自己的内心:他的劍,哪怕是在這樣的生死之交,也再舉不起來了。
耳畔驟然傳來暴風驟雨一般的撥弦聲,他明白是山門的戰鬥近了。可落在面前的已不是遠方,而是淋淋漓漓的鮮血,與也許即将就會到來的死亡。
被利劍劈中胸膛的瞬間他向遠方望去。十分明确的,他看到房檐上坐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可能一刻鐘之前他們便已見了面,并且進行了一番毫無用處的交鋒。——是的,毫無用處。他再一次決絕地感覺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用處。心頭冷靜了下來,一點兒怨恨與痛苦都沒有,靈魂在劇痛之中仿佛要脫體而出,可随之帶來的卻是一種萬象皆空的釋然。
他現在也許隻恨一點:就是在幻境中他沒有及時回頭。如果那時他來得及,看到的會是什麼呢?他明白自己早就有了答案,隻是不願意承認。事實上對于他而講這件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一心一意地想要去尋找事情的真相,可當它真實地來到了自己面前時,他卻又不知隐瞞與揭示兩者對他來說,到底哪個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