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滿屋檐,滴落肩頭,于風聲中簌簌作響。可檐下分明是無聲的,風似乎隻停留在這樣一個細碎的、具體的角落。天地廖然無聲,高聳殿門前,唯見微雲四散,碎屑殘煙懸挂枝頭,随風飄蕩。
一人坐于台階,倚靠着廊柱,正靜靜擦劍。他面色蒼白,但卻并非出于病痛,而很明顯是深陷抑郁,故而從神情到内裡散發出來的氣質都很古怪。他身邊沒有任何人,唯有飄落的細雪算是除了風外唯一有聲的東西,像是陪伴着他,又好像隻為了等待他合上眼睛、一覺睡過,随即一睡不醒。
此人便是柳輕绮。若旁人能見得,也許将會驚覺他與所展現在外的形象究竟有多不同。特别是信上所彰顯出的那種如字迹般自信、張揚氣質依然消失殆盡。他沉默不語,嘴唇輕抿,整個人卻混于一團看不見的郁郁之氣中無處脫身。冰冷,沉重,死氣沉沉。
不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柳輕绮頭也沒回,隻手中力道重了些,将那劍更緊地握進手中,聲音卻很淡:
“别過來。”
“觀微門主——”
“滾。”
腳步聲停在幾步之外的位置,猶豫半晌,還是沒敢過去。聲音也輕了些,卻依舊十分堅定。
“門主,是我。”
“我知道。”
“我來看看你。”
“看我幹什麼?”
“……怕你出事,”那聲音頓了頓,原本堅定的聲音放柔了一些,“門主,我知曉你心裡難受。但憋着不說出來也不好。若你信任我,我可以——”
“好了,我不信任你。”
柳輕绮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那聲音連同腳步都似乎哽了一下,終于徹底停留在原地。柳輕绮收起劍,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他。
“于朗深,”他平靜地說,“我說過,我對小孩子沒興趣。比我小的我都沒興趣。你大可以死心,這輩子你也不會如願。”
于朗深站得筆直。盡管已經有過預感,可聽到此句時身形還是僵了一下。平心而論,接收到的拒絕已經不計其數,每一次也格外堅決、從未留過任何餘地,可說到底,他還是不甘心,并非因為這些拒絕,而隻是因為,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不能是自己。
他性情耿直,有什麼問什麼,他說得直接,可有時,不假思索也并不能打動人。柳輕绮平素從來不是會去随便嘲笑别人的人,但是現在,他卻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為什麼不能是你?”他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可眼神冰冷,好似有什麼東西如此可笑,“方濯——或者說,你方師兄,從十六歲時就陪在我身邊。你可以自己算算我們朝夕相處了多少年。你要我在你與他之間選一個?于朗深,我們認識了有半年嗎?”
于朗深哽了一下,但到底不死心:“同樣都是弟子,我定會比他做得更好——”
“我不想同你争論這些事情,可是你不會比他做得更好了。”柳輕绮握緊劍柄,冷冷睇他一眼,眉宇間閃過一絲厭煩,卻還是耐着性子說,“我再重申一遍,我救你,僅僅隻是因為現在你是我振鹭山弟子。當然,如果你依舊是明光派弟子,我也不會見死不救。就是這麼簡單。你能得到我的關心僅僅隻是因為你是個人而已。當然如果你是一隻狗一隻貓我也會關心你。僅僅是隻是如此。如此而已。不要多想,好不好?”
“……”于朗深一咬牙,“盡管門主這樣說,我也不會放棄的。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比他更好!”
語罷,像是被自己的話激勵到了,他一瞬面上生光,急急向前兩步奔到柳輕绮旁邊,竟躬身就要去拉他的手:“你放心,我從不說假話。如今方師兄不在門派中,我便可以代他的職責。我會比他待你更好,隻要你願意,什麼我都去做,我……”
他越說越激動,手指緊緊攥住柳輕绮的手,可卻就在握緊的瞬間便被一道劍氣驟然隔開。柳輕绮手握劍柄,杳杳已不知何時出鞘一寸,寒光隐隐觸目驚心,可更能吸引人的目光的卻是拴在劍柄下的一條鮮紅的劍穗。這劍穗絲絲嚴密,鮮紅如血,很難不讓于朗深的目光定格些許。但聞啪的一聲,劍鋒再度歸鞘,周遭氣流再度平穩下來,可于朗深已同柳輕绮就此相隔了十尺之寬。
于朗深的臉色終于白了些許,搖晃兩下,嘴唇張了又合,分外不可思議。柳輕绮收起劍,轉身離去,沒再回頭看他一眼,他知道這是在暗示自己保留些體面。于朗深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望住他的背影,可最後還是狠狠一咬牙。
他很想沖着柳輕绮的背影再大喊一聲我是不會放棄的,但最終還是沒喊。因為他明白無論他說什麼柳輕绮都絕對不可能回頭。而他自己很清楚,現今也許唯有一件事,隻有一件事,才能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轉變心意——
于朗深将手抵在耳廓上,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迅速給什麼人傳音:
“上官師兄,上次左長老給我的那個信物還在你手中嗎?”
上官斂回複得很快:“在。自打大師兄去後,我便一直牢牢放在懷中,沒讓任何人瞧見過。你說這個幹什麼?”
“我要它。你現在在哪裡?我去找你取。”
“你要它幹什麼?”那頭的聲音驟然拔高,但即刻又明白了什麼,急急勸道,“朗深,你萬不要這麼做。我們曾經發過誓,若非特殊情況絕對不能交出。現在境況未明,乾坤不定,你不要為了一個觀微門主便——”
“我不是為了觀微門主,我是為了我自己。”于朗深簡明扼要,“承蒙魏掌門信任我們才得以不被排擠,甚至幾日後還能跟随大部分弟子一同前往祁城。既然如此,我們更應該誠心以待,不應當給他們隐瞞什麼。”
“可是……”
上官斂糾結了一陣,但好似也覺得于朗深說得有道理,便不吭聲了。兩邊沉默一陣,過了許久,于朗深才終于又收到了上官斂的傳音:
“成。不過,你得答應我,這東西除了魏掌門不可給别人看,連觀微門主也不行。”
于朗深不說話。上官斂立即明白這是無聲的拒絕,而一回想自己方才剛說過的話,兩眼一黑。
“不是,師弟我說你……”上官斂一個頭兩個大,“你何苦呢?說難聽點,你這什麼毛病?以前在明光派那麼多師姐師妹你看不上眼,到了振鹭山這麼些好姑娘你也不願意,你到底想幹嘛?觀微門主是好,但他一是個男的,二還比你大了将近十歲,你幹嘛就非得可着他一個磨?不是師兄說你,觀微門主近幾日态度已經很明顯了,說得也很明白,就是沒那意思。強扭的瓜不甜。再說了,就觀微門現在這個境況,誰知以後是否會……”
“好了師兄你别說了。”于朗深立即打斷他,“我可以答應你不将東西給觀微門主看,但是也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觀微門的事了。我知道同觀微門主扯上關系也許後患無窮……但我就是願意。我就是喜歡他,和其他人、什麼事情都無關。”
語罷,他立即掐掉傳音,不再聽上官斂接下來的言語。上官斂在那頭又喊了兩句,等不到于朗深的回應便知曉了大概,隻好放下手,轉頭正對上羅夏的眼睛,看到她關切又好奇地望着自己,隻好笑笑,找補道:
“我師弟。我師弟他——”
說到一半,話便卡在喉嚨裡。上官斂随便找個凳子坐下,抱住頭長長歎出一口氣,痛苦地說:
“他就這麼個性子,大師兄還在的時候便多加敲打關照,結果他一走,這小子沒人管得住,什麼話都敢說。這下好了,來振鹭山沒幹什麼事兒,先去糾纏人家觀微門主。哎,不過我也好奇。”他一咕噜爬起來看着羅夏,“門主真有道侶嗎?從前從沒聽說。是不是隻是托詞啊?”
看羅夏神色有變,他又連忙說:“不過你放心,這事兒我絕對不和别人說。也不和于朗深說。我、我就是好奇。”
羅夏望他一眼,神色奇異地繼續整理手中的書,半天後才說道:“瞎問這個幹什麼。你讨厭。”
“我讨厭,我讨厭,”上官斂看她神色不虞,忙說,“你要是不高興我就不問了。羅夏妹妹,你切莫生我的氣。是我錯了。”
羅夏像是真的動了氣,手上動作也重了些,一時屋内隻餘書脊撞擊書架的咔咔聲響。少頃後她方才闆着臉,冷冷地說:
“我最讨厭你們明光派的人這幅做派。本來就和我們觀微師叔有仇怨,振鹭山收留了你們,你們卻還過來打聽我們師叔自己的家事。”她越說越生氣,書也不整理了,将冊子往膝蓋上用力一摔,“他有沒有道侶和你們又有什麼關系啊?問這個幹什麼?那個于朗深也是,虧得我以前還覺得他雖然太過耿直,但好歹還是個老實孩子。照我看,方濯師兄被刺殺那事兒就是他幹的。他一門心思繞着觀微門主轉,要是嫉妒方濯師兄得他信任而出手也說得過去!”
說到最後,她已是怒上眉頭,沒耐心再待下去,一拎衣裙就想走。上官斂萬沒想到一句話便牽扯出這些變故,慌忙起身去扯她,卻被羅夏狠狠甩開手。他拉一下她便甩一下,兩人拉拉扯扯到了書館門口,上官斂生怕羅夏一去不複返,連連道:
“好了,好了。羅夏妹妹,是我錯了。我不問,不問了好不好?你說的是,觀微門主的家事又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是替于師弟問一問,沒想到惹了你不高興。我真沒那意思,你别生我的氣。好師妹,你别同我生這檔子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羅夏停了步子,卻不回頭,依舊緊抿着嘴唇。上官斂說了半天好話才終于換得她回頭看一眼,圓眼睛裡帶着狐疑,說:“你真沒那意思?”
上官斂苦笑道:“喜歡門主的是于師弟,又不是我。我純屬好奇,想門主這麼多年身邊也沒個人,結果什麼時候又傳出了道侶傳言。我想着問清楚,于師弟那邊也就不疑神疑鬼的,此事也好解決些。不然你看着他現在這副兜兜轉轉魂不守舍的樣子好看麼?”
羅夏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聽這話也是有道理,猶猶豫豫地别過臉去:“真的?”
“騙你做什麼,”上官斂忙道,“而且你得相信,跟方師兄有關的那事兒真的不是于師弟幹的。那時候他同我在一處,決計不會是他。魏掌門不也說了麼,依照方師兄那描述來看,此人更像是善用于劍。你不信我,還不信掌門麼。”
又多說了兩句,方才叫得羅夏重新回到書館,坐回原處整理。這兒剛被戰鬥的餘波波及,遍地狼藉,其他的弟子已經整理過了一部分,今日輪到了她。上官斂自告奮勇要來幫她整理,誰料卻出了這檔子事,如今自然也不敢再多說一句。兩人悶頭整理,盡管屋舍靜谧,可放眼一望,好幾本書都放錯了地方。羅夏在放錯五六本後才反應過來,隻好回去再重拿,手上書籍卻被往後一拽,上官斂拿出那幾本放錯了的書冊,重新擺回正确位置。
他動作麻利,神情認真,望着他的側臉,羅夏再多的不悅也灰飛煙滅。她一聲不響地跟着放了兩三本,才說:
“不知道。”
“什麼?”上官斂吓了一跳。羅夏低着臉,聲音悶悶的。
“不知道。”她說,“自從我進入内門以來,師叔身邊就沒有過其他人,除了他的弟子。他甚少下山,山下也沒什麼熟人。更遑論女子。我們私底下都偷偷說,他好像就打算在觀微門這樣過一輩子了。也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有人陪着他。”
上官斂哦哦兩聲,還想問卻不敢問了。可心中卻想,難怪。思緒不由飛回幾日前,正發生在這附近時的那場别開生面的戰鬥。說是别開生面,因為就算是他現在想來,都感覺不能算是一場戰鬥。更準确來說,這應當是一場單方面的謀殺,源于魔族的報複,而最終暫停于振鹭山的妥協。
雖然他并不十分想如此認定,但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确是妥協。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燕應歎。而不可否認的是,他無比盼望這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