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夢的動作很快,留在白華門的弟子本來就不算多,分列、排隊轉移走也不算什麼難事。而這件事,他也長了個心眼,提前跟解淮商量了一下,雖然并不是想争得他的同意,但卻知道,提前告知和背地裡自己行動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他可以不被解淮贊同,但一定不能被他誤解。
解淮表示随便你。他對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知道就是來白華門當個打手,魔族來了就出劍,魔族不來就躺着。自打幾日前一次猛烈的進攻山門行動後,魔族就好像突然熄了火一樣偃旗息鼓,沒什麼大動作,隻偶爾過來摸兩把,但戰鬥往往不到一個鐘頭就結束了。與其說是另有所圖,不若說僅僅隻是打算意思意思完成一下魔尊的任務,在那次生死進攻後,兩方竟然不可思議地達成了一種短暫的和平。魔族隻是圍着山,但卻不動彈,連個聲響都不放。而這個局面放在以前是想也不可想的,今日卻莫名成了真。
沈長夢心裡也覺得奇怪,實在是不能适應突然這麼安靜的魔族。但到底,沒人阻攔他,這是個好事。雖然山依舊被圍着出不去,但隻要不打,白華門就能又撐一天,他也有機會再準備一段時間。
所以,他之所以選擇告訴解淮,更重要的一點是,他發現自己不能不說。因為想要離開白華門到衛城去,還需要解淮的幫忙。
而且,盡管他心有忌憚,但對于一個人的狀況,他也不可能不理。
在聽聞葉雲盞終于清醒了的消息後沈長夢立即放下手中的一切,馬不停蹄地趕到兩人的住所。葉雲盞已經醒了,趴在床頭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盡管喂足了水,嘴唇卻還是隐隐有些幹裂的,可見是身體内某處出了問題。眉頭緊皺,臉色也蒼白,可眼下卻是通紅的。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難得一見的虛弱态勢,甫一沖入視野,沈長夢也是微微一皺眉,此前所有的争議和矛盾似乎都消失了。
他的腦中不由回想起當日葉雲盞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必須說,盡管他不願意承認,可見得此人竟也來了白華門,心裡還是升騰起一股面見天降神兵一般的感覺。隻有一個解淮,或許對此一無所知者還感覺到不太穩當。可隻要再多個葉雲盞,白華門便宛如擁有了銅牆鐵壁,僅憑這麼一點魔族是攻不進的。
他是為了自己門派的安危才變成這個樣子,盡管之前明裡暗裡陰陽怪氣了自己不少回,沈長夢還是軟了心。他坐到葉雲盞旁邊,給他拉拉被子,問他現在怎麼樣。葉雲盞也是真蔫兒了,以前那種嚣張跋扈的氣勢蕩然無存,整個人一枚透明珠子裡包着的小蟲兒似的,強撐着眼皮軟趴趴地看他。
“沈掌門,我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喝米酒,一點兒勁沒有,跟喝白水似的。把你們最烈的酒拿給我。”
他嘴角輕撇,看着虛弱又可憐,沈長夢不由失笑:“都這樣了還喝呢?傷後要忌酒,這你還不知道?喝點白水得了。”
“不行,你不知道,我喝酒比不喝好,”葉雲盞說。他艱難地撐起身。
“我還要吃魚。哥,你給我做條魚去。”
這後半句話是對解淮說的。眼神直勾勾的,對魚的渴望傾情流露,不帶一點虛假。沈長夢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由有點好奇解淮會怎麼做。
解淮完全沒在乎他人怎麼看,毫不猶豫抓劍起身。随後看向他,似乎在找他要魚。可白華門現今自顧都不暇,哪裡還能給他找着條能吃的魚,隻好說沒有。解淮的眼波動也不動一下,隻說:
“河在哪裡?我去抓。”
“……”沈長夢說,“後山就有河。不過那處現今有魔教盤踞,可能不太安全。”
“無妨。”
解淮說。他帶着劍,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沈長夢坐于一旁,始終目送着他遠去。半天後轉過頭來,面上表情神秘莫測,看了葉雲盞好一會兒,方才說:
“傾天門主的劍殺了不少魔族,若用此劍殺魚,可能會串味兒。”
“那我怎麼辦,”葉雲盞苦着臉,“要不你跟他說說,讓他殺魚的時候把劍好好洗洗吧。我不想吃魔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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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要主動進攻。
這是衛城内大部分人的打算。
不行。
這是雲婳婉的觀點。
衛城城主府有很多人,雲婳婉卻隻有一個人。
但也無法阻攔她一錘定音。
果然不出她所料,白華門即将馳援衛城的消息一經放出,衛城城内便群情激奮。其中反應最大的莫過于是衛城内的白華門弟子。他們自始至終都不能接受自己師門就這樣分崩離析的事實,一直苦苦等待,總算是在今日等到了重建的消息。
雲钰當然不可能拒絕白華門的要求。他已氣急攻心,巴不得來的人越多越好。隻是府内尚有聰明人。
顧清霁在聽聞白華門即将進城後便去找雲婳婉,告訴她說這件事絕對不能同意。而她給的理由也很充分:衛城現今面臨着的不止是一個祁城,還有一個雲城在虎視眈眈。要麼死守,要麼主動出擊,直接與雲城開戰。而衛城雖然不算弱小,可卻沒有後援,餘下的附庸小城想要趕過來救援也得數日。而雲城現今絕非孤軍奮戰,那麼多城池尚在觀望中,不能排除他們已暗地裡組成聯軍的可能性。甚至,是極有可能的。
打一個祁城,也許不是問題。與雲城相抗,可能短時間内也不會落敗于下風。但是祁城和雲城聯手已讓城中現在氣氛微妙、人心惶惶,若再一味去主攻,後果将不堪設想。
而若隻有振鹭山的弟子在此,雲婳婉當然可以按照她自己的打算來進行防守。可白華門進駐就不一樣了。指揮權到底歸誰且不論,白華門十年來始終為當年滅門之仇所困,看到對方陣中有魔族,是絕對不可能贊同她化攻為守的。
“城主當日不正是因為擔心觸怒雲城、使之出兵而一直沒有與祁城真正開戰的麼?隻不過一日拖過一日,與雲城一戰是不可避免的,可是眼下的确不可沖動行事。白華門進來,隻怕要壞事。”
雲婳婉靜靜聽完,微微笑了一下。顧清霁冰雪聰明、文武雙全,向來很得她賞識。這種看重于這次魏涯山的安排中也可見一斑。振鹭山的人大部分都已經到了,雲婳婉抽不出身,便主要由顧清霁安排的食宿和任務。隻要交代給她的東西,她必然完成得滴水不漏,為人是堪稱完美的。
但“堪稱”完美,就說明尚有地方不完美。在雲婳婉眼中,顧清霁哪裡都好,除了有一點——過度的謹慎。
謹慎固然是一種好的美德,但是凡事都應有度。比如在此刻,就算是顧清霁列舉出了數條不應當讓白華門進衛城的理由,可是雲婳婉隻是微笑聽完,不做什麼駁斥,隻說:
“說得很好,理由也很充分,的确是這樣,一句話也沒說錯。”
“但是,”她話鋒一轉,“你有辦法能夠阻止他們來嗎?”
顧清霁一怔,剩下的話全都堵在嗓子裡。她有些愣愣地看着雲婳婉,依舊是一副笑顔,可不知為何,眼底卻好似沉着一塊冰。她的思路被完全打亂了,方才急切想要說出的什麼也順勢在腦中消失殆盡。她在迅速思考,第一時間便将注意力拔到了雲婳婉所給她提出的這個問題上。屋内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而在這寂靜超過半柱香後,盡管什麼也沒說,可兩人卻都已知曉了結局。
沒有辦法。
顧清霁方在此刻明白,這才是重點。
衛城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白華門的進駐。從雲钰派人前去向白華門求援開始,衛城就注定必須收容這個多災多難的門派。不收,就是拒絕了援助,是出爾反爾。雖說城池背棄承諾除了丢臉還要被人唾棄外沒什麼大不了的,白華門總不可能真的報複他,但問題就是城池内還有許多白華門弟子,對外方便糊弄,可對内卻就沒那麼容易了。
而從根上說,衛城也沒那個必要拒絕白華門進入。多個門派多條路,多幾個人他這邊兒就更容易守得住,白華門肯定不是貪圖他的城主之位才提出此要求,因而同意,對于雲钰來說,是有利無弊。無論是守還是攻對他來講并不重要,隻要能夠守住衛城,無論什麼人怎麼瞎折騰他也不多說一句。最終白華門進駐後,弟子如何派遣,兵力怎麼分配,這些不歸他管,這是兩個門派之間的事。而最終的指揮官到底怎麼确定,他也完全不在乎。
雲婳婉可以左右他的抉擇,但最終拍闆的還是雲钰。更何況她自己思來想去,也認為自己不可能會将白華門阻攔在外——
山有縱橫,影分兩面。隻要有一處驚濤駭浪存在,那麼在它的背面一定隐藏着一面平靜至毫無波瀾的海水。白華門可亂,但既然它有“亂”的能量,就一定有能用的地方。制止不了它,那就暫且順從它。因為盡管白華門看起來似乎根本沒有會被勸說成功的可能,但這個世界上沒太有什麼絕對不行的事情。
雲钰隻負責将人安排下來,而具體的交涉和分配,都是交給雲婳婉的。三日後,沈長夢正式來到衛城,他啟用了白華門最後的靈力護障,将整座門派包裹于其中,且在從白華門到衛城的沿途都安排人手護衛,用的多是十年前參加過大戰的經驗豐富的長老或是精銳弟子,人手雖然不多,但至少可以實現某種保障。後方有解淮和葉雲盞鎮守,也算是免了後顧之憂。
而他自己,則同最信任的長老馮進一起來到衛城,在雲钰的萬般禮遇之下進入城主府。不管為了什麼目的,他肯來,就說明肯幫衛城解除圍城之困,雲钰老淚縱橫,萬般激動,恨不得把自己這城主府都送給他。沈長夢始終保持着基本的禮貌,不太冷漠,但卻也不那麼熱切,與他保持着一段距離。如果雲婳婉不曾出現在這個隊伍的末尾,沈長夢發誓他的表情是絕對不會出現任何纰漏的。
看到雲婳婉的那一刻,不僅他愣了一下,旁邊的馮進似乎也頓了腳步。沈長夢行禮的手僵在半空。雲婳婉換了一身淡藍色的裙裝,面上不施粉黛,面上笑容溫暖,仿佛面前的這個人從來沒有與她的宗門産生任何矛盾。
“沈掌門。”
她以一種溫柔的語氣不容置喙地說道。
“咱們談談。”
幾日前顧清霁來找她提議不能讓白華門進入衛城後,雲婳婉說她有辦法。說話的時候她神色不變,運籌帷幄。顧清霁不知道解決這個問題的切入點是什麼,她還以為會用手段強壓。這時候她那過度謹慎的性情便發揮了作用,勸說雲婳婉不要沖動。而雲婳婉笑了一下,說,她不用設計一點計謀,甚至連半日都不用,她就可以讓沈長夢安撫住白華門弟子,繼續施行她的守城辦法。
“你會擔心,是因為你不了解沈掌門。”
雲婳婉的眼波像水一樣流動着。當她微笑的時候,兩頰微微提起,而更顯面上生光。這樣的目光溫柔、和善,僅僅隻是看她的眼神,是決計想不到她們現在在說的是什麼,而心中、手下規劃着的,又是何其激烈冷酷的未來。
雲婳婉武功高強,出手狠厲而為人和善,内斂低調卻行為果決。她能在振鹭山掌事絕非偶然,她有着果斷準确的決策能力和聰慧的頭腦,在振鹭山十幾年甚至不曾誤會過一次掌門的意思。她聰明、敏感,眼界寬、反應快,能夠迅速于亂象之中發覺本質,這樣的人才能當雁然門主,并且成為掌門的左膀右臂。
因而她說什麼,弟子基本上就聽什麼,很少有人忤逆她。是以顧清霁雖然心中仍有疑慮,但既然雲婳婉說她有辦法,她便也不多問,收回了自己的建議。但到底,心中還是不安的,生怕事情脫離了雲婳婉的軌道,再度進入到那無可轉圜的晦暗之地。
直至半日後她得知了沈長夢與振鹭山合作的消息。
或者更準确的說,是沈長夢同意了将城内所有白華門弟子的調遣權全都交予雲婳婉。以後,她說守就守,她說攻就攻,他沈長夢将不會反對,甚至表示自己也不會提出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