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在那些警惕的目光中感覺到格外不适。他抖抖肩膀,仿佛要将那些黏在他身上一般的目光全都抖掉。那一雙雙眼睛中宛如虎狼般的利箭,似乎正時刻尋求着埋伏時機。總之,絕不友好。林樊卻對此習以為常,跟他說這幾日一旦他們要接近青蕪關,他們就會擺出對戰陣勢。明擺着是不讓任何人進入斷鴻峽。
方濯萬萬沒想到情況能有這麼複雜,一時沉默。林樊看他一眼:“你覺得奇怪?”
“當然奇怪,”方濯說,“不過,我不奇怪他們的行為,隻奇怪他們的動機。”
林樊示意他說。方濯思忖片刻,道:“天山劍派在修真界是什麼地位,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而蔓城自己現在進退兩難,他們也不可能不知道。可如今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若非他們城主突然得了瘋病拎不清,便一定另有隐情。”
“我想,大抵有三個可能。”
“一個就是當時上天山劍派求援的的确不是蔓城使者。人和信,都是魔族僞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将你們引到蔓城。”
“不可能,”林樊立即道,“當時我師尊要了他們的信物,正是蔓城無誤。并且我們還要了那個使者的名字,托人到花名冊上去找,的确有此人。并且他的行蹤記錄在檔,确實來過天山劍派。”
“那也許就是第二個可能,”方濯道,“蔓城的确想過要向天山劍派求援,而他也這麼做了。但是,有什麼變故讓它改變了想法,從最初要抵抗雲城變成了迎接雲城,僅僅隻是因為你們趕到的快所以還未開城。但此點隻是有可能,不能做定論,畢竟如若當真下定決心要做某事,那是千萬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就算是有天山劍派和振鹭山阻攔又怎樣?隻要雲城沒有動用魔物,我們就永不可能出手。最後也隻能眼睜睜看着蔓城将青蕪關和斷鴻峽拱手相讓。”
林樊沉默半晌,贊同了他的話,點一點頭。他沉思道:“這個可能的确是有。聽聞雲城此來還不算用上主力,但僅有先遣部隊便已糾結了兩萬人。隻要他想,許多雲城名下的小城便可以集結人手,同攻蔓城。他們的壓力的确不少。就算雲城不動用魔物,以現在的蔓城,也是很難支撐下去的。”
“但也正如你所說,要想投降,早就投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兩人對視一眼。方濯微微一笑。
“所以就我自己而言,我更傾向于第三種可能。”
“——等待。”
他擡手指向斷鴻峽的位置:“此處地勢特殊,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我們當真要幫蔓城堵截魔族,那便必然要于此處布防。但是我們既不能得到它的允許,它卻又貿然撤去雲城的守衛給自己添了大麻煩,就說明它有心反抗,但這個心還沒有這麼堅定。或者說,更多的,隻是一時熱血上頭。”
“蔓城城内可能現在正有着兩股勢力,一股要求繼續做雲城的傀儡,而另一股則非常激烈地要求蔓城必須要擺脫雲城的控制。而很明顯,是後者占據了上風,所以他們廣發求援信,所以你們才到了這裡。”
“——但是,現在的蔓城和雲城相抗,無異于以卵擊石。蔓城城主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短暫的沖動之後,他們權衡利弊,又做出了一個決策。”
林樊突然道:“觀察。”
兩人目光交彙,紛紛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濯歎了口氣:“我還想在你面前顯擺顯擺。結果不想,原來林少俠早就知道了我的打算。”
“你說到一半我就明白了,隻越聽,越覺得醍醐灌頂,”林樊摸摸鼻子,神情又嚴肅下來,“所以,蔓城既不會把斷鴻峽給雲城,也不會給我們。他們是想将所有的籌碼都握在自己手裡,縮在城内等着看我們和魔族的對抗。誰赢了,他們便跟誰走。”
“是啊,”方濯搖搖頭,“可憐真心錯付,當真以為人家是想為自己的命搏一把的。結果現在,可能隻是要搭上自己的命去。若當真避免不了血流成河,那我便帶着人再回去,不摻和着破事。誰不是師長心尖兒上的寶貝?白白被它蔓城這樣耍計謀,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多慘,多冤。”
兩人說完,便面對面地歎氣。誰都知道這句隻不過是無奈之下的氣話。蔓城絕不能丢,無論是對于民間還是修真界,它的存在都太過重要。也因此才令城中有這樣的底氣和兩個大派打太極拿喬。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怎麼進行,便不是他們兩個随便說說就能下結論的了。于是又去找柳澤槐,在路上,林樊正低頭沉思,誰料眼波一轉,就看到了一樣東西。
“哎。”
他眨眨眼,又擦擦眼睛,看了兩遍才确定下來,連忙一扯方濯。
“你這手上怎麼回事?”
方濯的唇角立即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他止了步子,任由林樊拉起他的手腕左看右看,一動也不動。待到叫他看得不能再清晰,方才開了口,得意洋洋地說道:
“等你半天,總算叫你瞧着了。林少俠一雙眼睛木頭做的,這明晃晃一寶貝瞧不見,可真快把我急死。”
“不是,怎麼回事兒啊你,”林樊還是有點不太相信自己所見,又驚又喜,“你這是……誰給你的定情信物嗎?有情況?”
方濯哼了一聲,裝腔作勢。雖沒有正面回答,可這樣便是默認。林樊立即八卦之火熊熊燃燒:“是你們門派的?還是山下的?”
“那當然是身邊人。”
“那……是你那個師姐?還是師妹?”
方濯啪地一下将手一抽,順勢将玉戒攏在掌心中,不再叫他看了,笑着說道:“瞎猜吧你就。我跟你說,都不是。你也認識。隻不過我家那位面子薄,現在還不好往外說。等到時候吓死你。”
林樊縮縮脖子,明顯為他這句話而感覺到無比震驚。那面龐都快挂不住往日禮儀與溫潤,被方濯說得一愣一愣的。想也是,可憐林少俠天天蹲在天山劍派,除了練劍讀書壓大街外就沒什麼計劃外娛樂,如果不是頭上頭發還不少,估計誰見了他都得問聲小師傅哪個寺廟的。剛分離沒多久,再見時,方濯竟然連定情信物都明晃晃挂外頭了,一步直接跨出二十尺去,霎時遙遙領先。玉戒大搖大擺地就這麼放着,明顯是炫耀,林樊樂得滿足他那細密心思,可心頭震撼卻久久不去,忍不住瞥了一眼又一眼,想這麼大的事兒,回去一定得跟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
“我也認識?”
但盡管方濯已經明确告知了他他不可能如實相告、林樊也知道目前猜測無用,但走着走着還是難以擺脫内心好奇,嘶了一聲。他左右擺擺腦袋,實在是不能再平靜處之。所謂無知最幸福,不知道這事兒的時候,他一點兒也不為方濯的個人問題而焦心。可一旦知道了,心頭便好似火燒冰凍,抓耳撓腮靜不下來。
他太想知道這人是誰,主要也是因為方濯此前藏得太深,一點兒沒露出來——一個人可能會在全然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情況下就直接私定終身嗎?怎麼想怎麼他媽的離譜,可方濯好像就這麼做到了。林樊的眼睛總忍不住往那邊兒瞟,一下,又一下。腦子裡控制不住地翻騰着那些他們都認識的人,可到底找不到個頭,隻好任由喉頭也火似的燒着,不由有點糟心地暗罵了他兩句。
方濯裝作沒發現他在看自己,也裝作沒聽到他罵人,唇角一直挂着那微妙笑容,大步向前,如沐春風。一切因為蔓城的無禮而生發的不悅和邪火都被消解了兩分,他摸摸手上玉戒,便好似有人按上他的肩頭輕輕拍了拍,霎時将所有焦躁都熄滅了個幹淨。但緊接着,憂愁卻又漫上心頭,久揮不去。方濯摸摸玉戒,感受着指尖滑膩冰涼的觸感,心裡想道:如果是你現在陪在我身邊,面對如此情形,你會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