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自打離開墓園後便一直一言不發,直至回到觀微門。他倒是沒有閉門謝客,默許了方濯跟在自己身後,任方濯怎麼跟他說話也不回。
雖是不說,但方濯知道他這是被耍弄了個徹底,明白他是傷透了心。痛苦比憤怒更甚,十年來的憂心蓋過了困惑,最終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幾乎要徹底壓垮他。
他一聲不吭,比任何反應都更駭人。方濯甯願他痛哭或是發洩,也不希望他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沉默太反常,平靜也讓人心跳如鼓。他牽着柳輕绮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半晌,低聲說:
“師尊,你别這樣。跟我說兩句話。”
“說什麼?”
柳輕绮強行打起精神,看着他笑了笑。
他的掌心被汗濕透,卻又冰涼無比。盡管在盡力掩藏,可眼底卻不□□露出些許痛楚、哀傷的神情。方濯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心裡無比難過。他的心都跟着那眼睫不停地輕輕顫動着,像開了一隻眼睛,随着那看不見的心緒血淋淋地流着淚。
他低聲說:“跟我聊聊天,師尊。”
“嗯,聊什麼?”
“聊……聊聊以前的事情。”方濯緊緊握着他的手,“聊聊咱們之間的事情。”
柳輕绮笑了:“怎麼,又想表忠心?”
“在人家那兒是表忠心,可是在我這兒不是,”方濯輕聲說,“我巴不得每天、每日每夜都跟你說。我是說不厭的,可是怕你聽煩了。若你不嫌棄,我便天天說、日日說、夜夜說,說到你膩了、再也不要聽為止。”
“……油嘴滑舌的,跟誰學的壞毛病。”
“那當然是你。咱倆在一起後,你就有事沒事好寶貝乖寶貝的喊我,我天天聽得不好意思,自然都學上了。”
“可你從來不叫我别的,生氣的時候還喊我大名,”柳輕绮說,“我看不出來你喜歡我。”
“你前兩天還罵我犯渾呢,那你說你喜不喜歡我?”
“不喜歡。之前都是騙你的。”
“真不喜歡?”
“不喜歡。”
柳輕绮說得幹脆,可聲音不大。他沒這個力氣再以平常那副态勢吼回去,始終有點沒精打采的。方濯便扶着他的肩膀,湊過去親他。他偏着頭,發絲撫摸着臉頰,觸碰和吻一樣輕。柳輕绮不動彈,由着他親。最後扣着肩膀的手落到了後背,方濯稍一用力就能把他環住。他輕輕抵着面前人的額頭,自上而下望着那雙漆黑的眼睛,似乎從中讀出了無窮無盡的有如清淩淩溪水一樣的東西。一擡頭,看到眼底有一瞬的水光一閃而過。
他低聲說:“可是我喜歡你。在好久、好久之前,我就喜歡你。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想在你身邊。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你,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你。”
柳輕绮說:“很久之前,是在外門的時候嗎?”
“對,”方濯說,“那時候你可能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還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劍法不錯,辦事認真,生得也好,我不可能不認識你。當時我不想上課,也懶得管人,手底下亂七八糟一片,課業都收不齊。可隻有你每次都坐得最靠前,離我最近,功課也做得一絲不苟,挑不出一點錯來。每次掌門師兄找我要課業我就把你的交上去。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
這些事兒,方濯從來沒聽他說過,不由輕啊一聲。柳輕绮卻也是難得有心,說要聊聊他們以前的事,他真就聊聊以前的事。語氣平靜,可說的話卻不平靜。一字一句,俱是方濯不知曉、甚至是已然遺忘的過往,他不曾想他明白,甚至沒料到,他竟然還記得。
柳輕绮接着說:“以前,你還沒有長這麼高個子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過你。說你是外門最勤奮的弟子,又說你性格好,以後必成大業。可是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隻以為你是個很認真的弟子,對誰都一樣。在我的課上這樣,在解淮師兄的堂上亦是一樣。我沒有想到你會選我,我也沒有想到,我竟然能和你有今天。”
柳輕绮說話做事往往總有一種随心所欲的感覺,可他骨子裡卻堪稱是個較為傳統的人。他想做的事情倒是多,隻是若當真無人同意,他也不會去做。這段感情甚至可以說是他自己做過的最出格的事情。方濯對此事不可謂不了解,而隻要提到,他就會想起來自己之前的定論。想起便覺得心頭郁結,仿佛已無意間窺見了那隐藏在詭谲幸福之中的無情真相。他說道:
“可是,最開始你不想我來。”
“我不想。我不想讓任何人來。再往前推兩年,你見了那時的我,絕對不會喜歡我的。”
“我會。我不去喜歡别人,就是想喜歡你。”
“大話不要多說,小心閃了舌頭。”
“可是我真的會,真的。”
方濯想,他到底不知道怎麼跟柳輕绮講清楚這件事。那不是一次,甚至不止兩次。在那些他缺席的時光裡,僅僅隻是看着一個與現今全然不同的少年他也覺得快樂。生活在幸福中的人總是惹人憐愛的。好在,沒人能取代他的角色,也沒人能代替他的位置。他想着,握着柳輕绮的手又緊了些。他低聲說:
“那我問問、我就是想問問,師尊。第一年入門之戰我不曾得到魁首,你是否注意到我了?”
方濯明白他不該問的。于情于理,這個問題也不應當在這時候問。柳輕绮本就心神不甯,元氣大傷,他這話并非适時之策,甚至連個安慰都不算。是而出口之後他便後了悔,盡管這問題已經在心中徘徊多年,盡管在進入觀微門的當日他便想知道答案,可逡巡數年過去,在心裡積壓至已無可救藥的尋求欲望終于出了口,他卻覺得萬分歉疚。可還沒等他道歉,卻突然望見柳輕绮眉頭舒展,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這笑容不勉強,不敷衍,而是帶着幾分真心實意意味。這一下如春風拂面,竟也叫他心上一暖。兩人近得都能感受到肌膚上溫熱的、帶些濕潤的氣息。柳輕绮擡起眼皮看他:
“想知道?”
“想。”
“就怕你聽不到你想要的回答。”
其實方濯現在又更想知道他怎麼笑了。但看柳輕绮有說話的打算,他也不打斷。果然,他聽到他說道:
“注意到了。但我說你隻攻不守,好勇鬥狠。我不喜歡。”
方濯愣了一下,緊接着失笑:“原來我給你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我倒還真不知道。”
柳輕绮道:“生氣?”他頓了頓,說道:“我不是對你生氣,我是和掌門師兄鬥氣。他說你适合當我徒弟,但那時候我根本就不想收徒弟。”
“但是第二年我改變想法了。我覺得,讓一個人陪陪我,也不錯。”
一念之差,緣分自此起始。方濯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他沉默半晌,隻擡手将面前人緊緊抱在懷裡。他能聽到柳輕绮胸腔裡沉悶的顫動。那聲音正倚靠在身前,發出輕微的回響。
“此生至此,我沒做過多少決策。而這寥寥無幾的決定裡甚至隻有兩個是對的。”
他輕歎一口氣。
“一個是将我師尊的東西盡數銷毀,另一個,就是允許你拜入我門下。”
他沒說第三個。但方濯卻明白,跟他在一起的事,他目前還不能下結論是對是錯。他明白這其中道理,心中五味雜陳,隻好緊緊摟着他,妄圖在這無聲的擁抱中給他力量。柳輕绮雖是不吭一聲,手指卻攥緊了他的手腕,指節都泛了青白。沉默不多久,他的肩膀輕輕聳起,不正常地顫動着,半天才憋出來一句:
“我想吐。”
方濯趕緊放開他,給他找痰盂。柳輕绮緊閉着嘴唇,臉都憋得慘白,痰盂剛被拿過來,他便猛地俯身,吐了出來。
他肩膀聳動,後背弓起,吐得比之前都要更加慘烈。胸腔中傳來無法抑制的痛苦的喘息,如同悲歎。吐完一陣擡起頭來吸一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喘勻,便又往下一栽。方濯幫他扶着痰盂,另一隻手拍着後背,看到他臉色煞白,眼角下卻一片濕潤,俯首的那一刻,已有一粒水珠順着面頰淌下,融化在視野看不見的地方。
好不容易吐完,方濯拿水給他洗臉,又低聲讓他歇歇。也許是聊了一陣,也可能是這一吐,柳輕绮的臉色總算好了些。他搖搖頭拒絕了方濯的提議,理由卻是:
“沒時間了。”
“什麼?”
方濯沒明白他什麼意思。但幾乎就在柳輕绮剛說完話的同時,他的傳音就響了起來。魏涯山低沉的聲音登時響徹耳側:
“阿濯,速來骁瀾殿。”
方濯愣了一下,立即轉頭看柳輕绮。柳輕绮沒聽見這個聲音,卻依舊已起身,作勢要出門。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魏涯山的第二道命令已經炸在耳側:
“你别來骁瀾殿了,帶上你師尊一起,直接下山,務必攔住雲婳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