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夢也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十年前被振鹭山救出時,他便發誓要和振鹭山做一輩子的朋友。彼時他大哥二姐都已不幸殒命,小輩隻剩下他,日日提心吊膽地看着不知生死的父親,麻木到連眼淚都掉不下來,心裡隻想,若所有的親人都死了,他怎麼辦?白華門該怎麼辦,又還能怎麼辦?
這時候是魏涯山過來告訴他,做好一切準備。他知道這話旁的不能來說,隻有他來做這個惡人。可是盡管知道可能會得罪人,他卻依舊這樣告誡沈長夢,若是沈掌門渡不過這一關,沈長夢必須即刻繼位掌門,這樣才能保全白華門餘部。好在沈長夢并不生氣。因為他知道魏涯山也将自己視作朋友,同時他也知道,他說的話是沒錯的。
魏涯山不是個壞人,相反,他比較厚道,能幫的都幫。可問題就是,振鹭山靈台門弟子魏涯山的意志可以代表他自己,可振鹭山掌門魏涯山的意志卻不能完全代表振鹭山。而這道理作用在他身上也相同。
短短一個時辰,世界便仿佛天翻地覆。沈長夢終于看清了這些隐藏在迷霧與帷帳後的本質,無論是真是假、确切與否,至少在今日,他終于逼近了一次事實的真相。
盡管解淮和葉雲盞看上很辛苦,但是沈長夢并沒有第一時間去探望他們。他隻是看了看諸位長老和弟子的情況,确認他們都沒有什麼大問題後,他去了祠堂,跪在沈長笠的牌位面前,拿出了三枚銅錢。
在決定上振鹭山前他曾苦苦拜過神靈,希望此事不要與振鹭山有任何關系。他不知道應當怎麼解決這些矛盾,更不知道應以如何面目去對待這些曾經的朋友。善惡相依,哭與笑都不得當,最終還是咽下一枚枚苦膽,是好、是壞,全都自己扛。神靈沒有降下谕旨,也不曾出現奇迹。他已經疲憊不堪。如今來到沈長笠靈位前,不是為了祈求上蒼,而是希望長兄可以示下指點。
——與魔教的合作,到底要不要繼續?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荒謬、可對于沈長夢來說卻并不是天方夜譚的問題。白華門十年傾塌,如今已是走投無路,他根本不再作複興白華之想,隻想追得當年真相。燕應歎也明白白華門對自己已經毫無威脅,他大搖大擺地走入這個曾經被他攻占、屠戮的地方,向沈長夢提出了交易的申請。
沈長夢不可謂不痛恨他。那些慘劇與血案,堆遍了長街的屍身和幾日幾夜沖刷不掉的鮮血夜夜萦繞在他的夢中,催得他輾轉反側、不得安生。可去殺燕應歎,莫過于蚍蜉撼樹、以卵擊石。
除非,是借助這個不可戰勝的人之手,完成一個幾乎不可完成的任務。
若是振鹭山想借此反攻,他束手無策。
但是魔教可以。
三枚銅錢是從馮進那拿來的。這位從小看着他長大的長輩将東西交給他的時候,眼中俱是意味深長。走入祠堂中前,沈長夢依舊帶着那股奇異、陌生的情緒。但是這一切全在跪下後徹底消失了。
大殿沉靜寬闊,頭頂房梁遮蓋了天光,面前壘着一座又一座牌位,他總能熟門熟路地找到他要的那個。袅袅青煙随着無聲細風飄蕩而上,帶來幾許夢境中才有的絮語,那是他自己在默念蔔辭。這時,他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甯靜。銅錢停在掌心,幾乎毫無重量,擲在地上也隻是當啷幾聲,滴溜溜轉個不停,像用劍削了一隻陀螺,隻用鞭子抽一下,此後的日子它便一直轉啊轉、轉啊轉……永無休止,永無盡頭。
在短暫的磕碰聲響後,當啷一聲,銅錢落地,結果已出。
□□。
沈長夢沉默半晌,撿起銅錢,又投擲了一次。
這次的結果是一正二反。
他又丢了一次,但在結果還沒出的時候便已将手覆上銅錢,暫停了它的旋轉。
他閉上眼,大殿中獨有的安靜侵襲他的周身,刺入耳廓。銅錢轉動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耳側,如此清晰。在它徹底消失後,他方才張開手掌,看到了結果。
馮進在祠堂外等着他。沈長夢一步步走出,馮進想要看看銅錢的結果,卻被他一揮手制止了。
馮進看他如此,也有些緊張。
“蔔筮結果如何?”
沈長夢的面容非常平靜。
“馮叔,若我現今去同燕應歎再要求重啟往日交易,白華門又有什麼籌碼可以阻止魔族毀約?”
馮進立即道:“掌門現今手上所掌握的觀微的身份,便可以作為籌碼!燕應歎十年前定要難為觀微,不就是因為他想知道他是否為柳凜親生子?可他沒有辦法确認,方才一直蹉跎到如今。現在他知曉柳輕绮并非柳凜的親生孩子,自然也不會再束手束腳。這對他來說必然将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訊息,如此,掌門與他當日有關柳凜的約定,自然也不算不曾完成。”
“……”沈長夢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寒而栗。
“馮叔的意思是,讓我将觀微賣了?”
馮進沉聲道:“我知道掌門不屑于做此不仁不義之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唯一可牽制住燕應歎的便是他在意的東西。而如今唯有觀微一事方才能讓他繼續履行承諾。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掌門别無他選!”
其實不用他說,這點,沈長夢早在祠堂之中就想明白了。白華門不同其他小門小派,它不可去依附,也沒人敢給它落腳的餘地。振鹭山因為觀微門緣故而不可靠,天山劍派與振鹭山是盟友,更不可尋求,南方明光派心有異念、蠢蠢欲動,每次都是說的比做的好聽,指望它是壓根不可能。
但是馮進卻告訴他,白華門要做的根本不是依附,而是僞裝。
沈長夢玩策略向來不是一把好手,隻得請馮進細講。馮進也不跟他含糊,先帶着他離了祠堂,等到了自己屋子裡之後,方攤了牌:
“燕應歎拿回風雨劍,正式出現在衆人面前,已是一個警告。民間雲城城主忽攻蔓城,背後必然也有魔族的影子。如此來看,大戰已不可避免,隻是這次的靶心不是我們白華門,而是振鹭山。”
“白華門對燕應歎已無威脅。他既然要柳凜,就必然會集結衆魔族圍攻振鹭山。振鹭山可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此處緊,必放松其他,在振鹭山被圍攻時,我們就必須以燕應歎想要的東西來換取和平,确保他不會進攻白華門,至少短時間内不會。”
“所以,我們要做的有三點。”
馮進為了讓他更明白,将他拉到桌邊,畫了一道線,切割開南北:“掌門且看,我們在北,而僅僅北邊便盤踞現今修真界兩大門派。其中,蠻荒之地距離天山劍派最近,為了不白白消耗戰力,燕應歎極有可能會繞開天山劍派,直奔振鹭山而去。事實也是如此。天山劍派是振鹭山人盡皆知的盟友,當日驚鲵堂主衆目睽睽之下護送觀微與方少俠離開平章台,天山劍派卻也沒什麼反應,說明他們已經站了振鹭山一邊。振鹭山若有難,天山劍派于情于理必會馳援。到時候前後夾擊,燕應歎未必還能遊刃有餘。”
“而如今魔族都到我們這兒來了,天山劍派那邊卻還是沒動靜,說明燕應歎的确是繞過了他們,”馮進又畫了一條線,“以此線為界,靠近振鹭山東西兩方的共有三座城池,分别是渝城、仁城和麟城。共有五個小門派,三個與振鹭山走得較近,一個長期保持觀望,而另一個,原本是它的朋友,現在是它的死敵。向南諸門不必多說,除了逍影門和燼霜宮,大部分已或多或少響應了明光派。這些門派,振鹭山必然拉不來,也不會拉。南方諸城不出三月必然混戰成一團,燕應歎肯将魔物借給雲城城主,說明他們之間一定達成了某種交易。”
于朗清通魔一事不僅在民間議論紛紛,在修真界也掀起了軒然大波。此變故沈長夢早就想過多次,立即答道:“燕應歎再厲害,到底也是個人,同時兼顧三方,他分身乏術。而想要如十年前一樣用民間來牽制修真界,就必須找個幫手。雲城城主有成為民間之主的心,又與修真界向來不遠不近,自然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錯。而且若有一日他反悔、想要收回給雲城的幫助,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馮進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祁城打的偏偏是衛城?”
祁城突然發難,這事兒實在是沒人能想到。他一直不溫不火的,和誰關系都不錯,也沒什麼刻骨仇恨,誰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鍋突然就給了衛城背。而也讓沈長夢想不明白的是,衛城城主不是不知道自己撂挑子的事兒,卻一定要過來找他。振鹭山都上了卻不找振鹭山,何苦?
故而,隻能有一個解釋:衛城有一個不得已的原因而無法求助振鹭山。總之,一定與振鹭山有關。
說到這兒,沈長夢便已知了大概,明白了馮進什麼意思。他盯緊桌面,像當真在山崖凝望戰場。馮進的聲音很低,卻斬釘截鐵:
“所以,掌門,第一步,便是先穩住魔教,讓燕應歎暫時不對白華門動手。二,是應他衛城請求,馳援衛城,同時要求讓白華門進駐城中,将門派與城中俱作為白華門範圍,以有落腳之處。”
“三,便是在振鹭山正式下場援救衛城時,舉起進攻明光派的大旗。”
馮進教給沈長夢的這一招,叫做“打亂戰局”、“禍水東引”。而這一招在十年前很多門派都使用過。隻不過白華門有能力将危機轉移到其他處,小門小派卻隻能拖人下水、玉石俱焚。但兩人都知道,唯有天下大亂,白華門尚可脫離衆人目光,得一線喘息機會。
馮進沉聲道:“振鹭山如今收容了不少明光派過往弟子在山中,固然仁義,可也被束住了手腳。明光派為何不強行要人?不是礙于振鹭山威壓,而是因為盡管這些明光派弟子是自願加入,可振鹭山依舊不敢讓他們去對上明光派。魏掌門過于謹慎,凡事都要做到最妥當,故而就算知曉明光派通魔,他也不會貿然拉起大旗。換句話說,就算修真界都去打明光派,它也未必去打。”
“隻不過振鹭山不下場可以,觀微門卻無法置之度外。肖掌門大弟子姜玄陽之死或多或少與觀微門有關,隻要打起來,觀微門就算不出手,也脫不開幹系。它想要解決這個麻煩,要麼親自下場,要麼必須找個幫手。而肖掌門不是傻子,若必須有一個讓他去敢跟振鹭山硬碰硬的理由,這個理由絕不可能是一個弟子,而應當是一個秘密。”
“……一個屬于明光派自己的、隻有振鹭山才知道的秘密,”馮進思忖片刻,“平章台事發後,咱們的人最後一次看到觀微門主,那兒靠近着一個地方,就是青靈山。所以我說,就算振鹭山一口咬死觀微門主不知當年柳凜事,此事也決計與他脫不開幹系。為何在去了青靈山之後不久他便出現在天山劍派?青靈山上現在已渺無人煙,他為何會重傷?他知道了什麼?又是誰傷了他?這些都是毫無定論的。”
“外加他那個徒弟方濯,體内有股特殊氣息,雖是無法察覺那到底是什麼,但一定不能為修真界所容。魏掌門這般謹慎的人,在排除一切危難之前不會輕易下決定,為何會在我們還在山上的時候就允許方濯私自下山?弟子未出師絕不可自己離開宗門,這是古而有之的規矩,魏涯山敢直接違抗,要麼是嚣張,要麼是借口。他會是一個嚣張到不惜樹敵的人麼?所以,觀微門下一定有點把柄,這一點甚至可能與明光派有關——姜玄陽為何别人不找偏偏來找他?尹鶴為何一定帶着人要上振鹭山尋求庇護?難道他們不知道就是大師兄之死可能與觀微門有關嗎?這些都太奇怪了,思來想去,我想隻有一個解釋。”
“那便是振鹭山手中有明光派的把柄,而明光派手中,也有着觀微門的把柄。兩方心照不宣,都沒有爆出來彼此的秘密,但是這樣的關系是非常薄弱的,終有一日會破裂,也許就在明日。”
“故而,隻要能讓明光派先加入戰局,振鹭山和魔族自然無法顧及其他,”馮進深深看他一眼,“能從觀微手中拿到這個秘密最好。如果不能,那這個,便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
柳輕绮坐在墓園門口,望着遠方。他非常平靜,平靜到令人感覺到有些惶恐。方濯坐在他旁邊。他知道柳輕绮現在的心情非常複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從容地回憶起方才所見。墓園中依舊有人徘徊,尚未離開。柳輕绮的衣襟上沾上了土,沉默半晌後,他将臉埋入臂彎,長長歎出一口氣。
“若有一日我死了,也一定是被他折騰死的。”他的聲音很低,“盡管我曾經設想過他是否真的沒死……但我從來不敢相信過。”
“又瞎說什麼,怎麼就死不死的,”方濯輕聲道,“我說話可能不好聽,但是師尊,你别拿他當全部。他的死生,現在不是你一人的事。這兒有掌門師叔,咱們先回去吧。”
柳輕绮不言不語。他的手指緊緊抓着衣袖,用力磨蹭了兩下。方濯便将自己的手伸過去。兩人的掌心緊緊貼在一起,他能感受到柳輕绮手掌之間的黏膩。他出了一身冷汗。
多年思慮,憶及舊事的頭痛難忍,将近十年的惶惑不安,仿佛在這一刻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棺椁裡是空的。
不,或者說,不完全空。漆黑的棺材内一應俱全——被褥、衣衫、常戴在身上的飾品,甚至還有一根已經褪了色的頭繩。兩隻茶杯躺在枕邊已然泛黃,一席錦被鋪在棺底,卻已染上了灰塵。旁邊疊了幾套看上去頗為鮮豔的少年衣衫,雖已不複當年鮮亮,可依舊能看出十年前的人是如何将它們一一挑出又認真疊好、仔仔細細地放到棺椁中。什麼都有,唯有最重要的那個人沒有。棺椁中舊年仍在,卻又空無一人。
他所不能接受的一切,竟就這樣發生了。這樣悄無聲息、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方濯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此刻無比慶幸今日竟然能有瓊霜相助、讓這些沒事兒就來找他玩的同門下了山去,不然現在到底怎麼解釋,可能他犯難。可又如何總結現今情況?觀微門主莫名其妙見到了死去十年的師父,又莫名其妙去挖墳。可問題是,墓碑被推倒、棺椁被掘出,見到的并非屍身也不是白骨,而是那不可解的數年謎團。迷離撲朔,空空蕩蕩。又當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