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夢愈說,愈覺得心裡苦痛如同洪水,一不留神便已湧了滿腔。喉間一陣□□,竟覺舌根發苦,難以忍受。他強行咽下這口苦水,隻作若無其事,請馮進說。馮進長歎一聲,有些怅然。
“我隻是想,自古英雄出少年。十年前我看振鹭山那姓解的少俠絕非池中物,隻是當時他年紀尚輕,外加戰火正盛,未曾有多留意。現今才發現當時委實短視,若能将他吸引到白華門下,現在我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場。隻可惜,現在的白華門也不可能留住他了。”
沈長夢和解淮不熟,這麼多年來他也隻知道他不愛說話,他的年齡如何、功力如何都不甚了解,隻知現在也已過了而立之年。解淮強,這件事情他知道,十年前他便已經知曉,還感慨過自己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追上他的成就,但卻從沒想到過馮進竟然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他有些不安:“傾天固然天資卓越,可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甚了解。馮叔既然能這樣評價他,那他與東山門主功力相比起來……誰又更強勁一些呢?”
馮進道:“依我看來,解門主和葉門主雖是師兄弟,但不可彼此相比。”
沈長夢心裡緊了一下。馮進看上去不甚從容,表情也沒那麼輕松,更多的是一種感慨,其中還摻雜着些許緊張的憂慮。他說道:
“修真界天賦卓絕的人那麼多,葉門主于其中堪當魁首。縱使是我見過了這麼多年輕少俠,乃至于是一些已到宗師級别的堂主、掌門之類,卻也沒有見到過一個如他這樣,天賦、悟性都是極高,令人羨豔。”
“隻是解門主相較于他來說,不能以天資或勤奮論長短,”馮進頓了一下,眼神變得幽深,“隻以我拙見,不出十年,他當在修真界絕無敵手。再十年後,如若魏掌門想要這天下,隻要有解門主在手下,他也是能得到的。他像是一個生來便是為了修劍的人,甚至是——”
甚至,他就是劍本身。
馮進說着說着,思緒便回到不久之前。他作為白華門資曆最深的長老之一,出來禦敵,解淮也沒有趕他回去。馮進心想就算這解淮被吹得再神乎其神,可也畢竟年輕。這麼多年始終坐于振鹭山中,十年内不曾參與過與魔族的大型紛争,難免手生。畢竟是振鹭山派來的援兵,盡管對魏涯山隻叫一人而來的做派有些不滿,但無論是為了保護外來者,還是為了保全後輩,馮進都打算将他完完整整帶回去,不可出差錯。
眼前是昏黑一片,人與樹林混雜在一處,模糊了顔色與界限。馮進慢慢看來,也覺膽戰心驚,不敢相信僅僅隻是在回山五日後,燕應歎便已坐不住了,大舉派人來圍山。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這樣密集的魔族人員調動竟然沒有傳出一點風聲,仿佛是一瞬之息便已完成,直叫人措手不及。
山門已近破,白華門在失去了多位長老和弟子後一蹶不振,實力早已不如當年,這點,大家心裡都有數,由是盡管知曉燕應歎必然會攻山,還是加強了人的布防,山門早晚會破,便不在此處多做無用功。馮進不動聲色,細細地觀察一陣,确定他們的指揮将帥并沒有在前列,而就在火光與樹影之中,他總感覺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燕應歎絕非什麼将帥大才,此事與他交過手的當年人都知道。他做事沒什麼條理,目的性又很強,有時往往隻顧着自己而忽略魔教其他教衆,于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将指揮權交給了幾個他相對來說比較信任的魔族,而這些人中最麻煩的,莫過于是魔教春水堂副堂主秋無夜。
關于秋無夜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點,此人來得奇異,身世也不明,甚至能力都不是很明晰,曾遭遇過他的無論是修真界的前輩還是年輕人都各有各的說法。有人說燕應歎的花葉塑身能力其實來源于他,也有的說他不過是燕應歎的一個影子,沒什麼殺傷力,隻是分出來混淆大家視聽的。
關于前者,馮進不甚了解,但是卻明白後者的認識讓修真界當時吃夠了苦頭。他自己雖然的确沒什麼殺傷力,但卻實在難纏。秋無夜如此神秘,渾身上下隻有兩件事是被明确的。第一便是他沒有任何魔息,不修煉魔功。但卻可化葉為人、撒豆成兵。隻要碰上他,敵手雖是被殺得容易,但總趕不上被造出來的速度,永無斷絕。
唯獨可做安慰的一點是,唯有他親手控制的花葉塑身才能動,若他不在五十尺内,這些“人”就相當于一具空殼,無法行動也不能說話。可這一弱點卻也在秋無夜身死後被徹底解決了——燕應歎的功力比他強百倍,不知用了什麼技法克服了這一難處,即使他人不在身邊,花葉塑身也能照常行動運轉,如同常人。
而能知曉的第二,便是這神秘人的死因。無論是屍身、或是柳一枕後來自己交代,還是柳輕绮親眼所見,都能表明秋無夜的确死得凄慘幹脆。他沒有魔功,若沒有人在旁保護便是白紙一張,輕而易舉就被撕個粉碎。他死于柳一枕之手,被觀微劍幹脆利落地劈成兩半。而這樣一員大将,燕應歎親眼看着他被殺,動也不動一下,似乎毫不在意。此後也再沒什麼人提起他,似乎這樣一個曾經給修真界如此苦頭吃的惡人便這樣徹底消失在曆史之中一樣,連回憶都不會催動一次。
而現在,他在敵方的陣營中草草一瞥,便總覺看到了這個熟悉身影。為了防止是幻覺,他還又刻意觀察了一下,可得出來的結論卻是,此人确實存在,并且與那個人實在太像,幾乎看不出有什麼端倪。
可問題便是,放在十年前這很正常,十年之後,這人就算再危險,他也已經是個死人。屍身早就挫骨揚灰、随風飄蕩,如何能再出現在衆人面前?馮進知道自己本不該信的,但燕應歎的确“死而複生”,這卻也是他所親眼見到的,這些日子有關柳凜的變故也讓他開始對生死産生了懷疑。可秋無夜的屍身卻又的确是他親眼看着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的。柳一枕分明知道當年在百寶巷中屬秋無夜為了讨好燕應歎、想法子折磨他徒弟最多,又怎會手下留情、留他一條命?
再者,人都被砍成兩半了,留什麼留?神仙經此一折騰也留不下了!
馮進心中驚疑不定。可沒有證據,卻也不能就這麼下結論,思來想去之下,隻得湊近解淮,低聲提醒他:
“魔族此來恐有陷阱陰謀,還請門主多多小心。”
解淮看他一眼。
“長老何出此言?”
馮進道:“門主可知十年前燕應歎手下的春水堂副堂主秋無夜?”
聽到這個名字,解淮的眼神似乎輕輕動了一下。隻不過表面看來還是平靜到甚至有些木然。馮進道:“我看那人身形,便好似有幾分像十年前秋氏。隻不過馮某年事已高,許是看得不真切。若是門主見過他,不妨也瞧一瞧。”
解淮不吭氣,隻順着他的指點看向那人,定定望了一陣。随後收回目光,道:“不是。”
破天荒的,他又補充道:“秋無夜當年已被師叔要了性命,怎還能存活于世?世上從來沒有死而複生之理。”
馮進本便一直悄悄觀察着他的神色,想從中窺得些什麼,可非但端倪不曾發現,反而被解淮抓住機會頂了一句,一時沒了話頭。他像是被突然戳破了心思,臉色不由變得有些陰沉,隻礙于大敵當前,現在不是跟解淮搞内讧的時候。于是隻好閉唇不言,勉強當此事不曾發生,但眼神卻依舊追着那人,描摹他的輪廓,心想他應該的确不會是秋無夜。可他又能是誰呢?
解淮自打魔族攻山以來便不聲不響,不說話,也不動手。他不動,身遭人不知道他賣的什麼關子,多數也不敢動,自然也不敢問。解淮雖然不是掌門,但卻算振鹭山的門面,誰都知道振鹭山有個煞神解淮,隻要他守着,便少有人敢去鬧事。何況十年前便已有威名,不少人都知道他曾數次孤身闖敵陣,劍下亡魂不計其數,踏過屍身血海卻還毫發無傷,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而如今功力又到了一個什麼境地。
此刻他立在原地,面色冷肅,盯着面前山門,不知在想什麼。而他不做,也不讓别人做,按照他的吩咐,多數弟子都不被允許靠近山門,僅僅隻有幾個還排的上号的長老等在這裡,人數與門外魔族相比,堪稱天壤之别。
山門都快被攻破了,聽聞周遭喧嚣與刀劍觸碰聲不絕于耳,此情此景太似當年,回想起十年前慘劇,多數人都不由神色冷凝,十分焦急。已有魔息擊破靈力護障,似已将入室,幾個長老終于忍不住上前,劍鋒已在鞘内嗡鳴不止,正欲出手時,卻又被解淮制止。
“等一等。”
一個長老有些坐不住了:“傾天門主,魔族攻山并非小孩子玩鬧,這不是冷眼旁觀就成了的!萬一他們真的攻進來怎麼辦?這麼多白華弟子、堂上同僚,又當何去何從?”
說到這個,雖是不言,其他人心底也略有憤怒和愁苦。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分明已知結局将至,前路艱難本有安全度過的方法,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現實,必入死局。十年前白華門最鼎盛時期都有那麼多門派作壁上觀,如今就算求助,又能拉來多少人?可分明五日時間,若當真有人肯相助,平安度過本次襲擊絕對沒問題,而說句不好聽的,燕應歎本次再出山便是懷疑柳一枕不曾死去,沈長笠既然已死,按照他的性格,他必會逼迫振鹭山交出柳一枕。留在這裡的魔族不會是主力,白華門之難自然也可平安度過。
而本次,在已經知道燕應歎必然會動手的情況下,沈長夢飛書數門請求馳援,但卻有如投針入海,沒有掀起任何波瀾。一個給他回信的都沒有,何談派人前來,沈長夢憤怒不已,卻也隻能感歎人世炎涼,又不由自嘲愚蠢,十年前白華門還有翻雲覆雨的能力都求不來任何人,現在又怎麼可能如願?
周圍不少人都已提出了質疑,解淮卻依舊八風不動。他的手握上劍柄,卻并不出劍,而是若有所思。必須說,白華門諸長老已經算是很有禮儀了,破門在即,還得聽一個外來宗門的小輩指揮,雖是将宗門安危放在第一位,可是誰心裡不憋着口氣。外加解淮隻是等,也從來不解釋,難免叫人心急如焚。
不多時,耳聞門外異響更甚,靈力護障更是已經隐隐搖晃、有了裂痕,幾位長老終于都再等不下去了。看天際昏黑暗沉,腳底踩着的土地于十年前不知多久才清理幹淨大理石地面縫隙之中的鮮血,這悲涼慘案夜夜萦繞心頭,慘叫聲從未在回憶中離去,一日一日不敢相忘,如今聽着這熟悉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刀劍碰撞聲,更是令人難以忍受。
而這群長老之中,數得秦傲安最為激進。他曾有個兒子也在白華門中,十年前正是因守山而慘死,這麼多年來他雖是不說,可心中始終一把刀子撥不走拔不去,就等着某年某日有機會再于白華門對上魔教,在兒子身死之地為他報仇。如此終于再忍受不了,铛的一聲腰間劍出鞘,也不管他人阻攔,指着解淮便罵道:
“傾天!雖然你是掌門請來的客卿,可我白華門也并不是非得你救不可!如今魔教都快打進來了,你還在等什麼?還想要像十年前一樣在我白華被屠戮之後再動手嗎?你若不來,那便我來!在場諸位都與魔族有血海深仇,大不了這條命今日就丢在這裡,我也要替十年前無辜枉死的那些弟子與長老報仇!”
秦傲安比解淮大了将近二十歲,閱曆也完全不同,平素在門派内還算是給同僚面子,但此刻急火攻心,再掩蓋不住,顯露出了本來性格。解淮再怎麼樣,也是個客人,他跟客人發火大家臉上都有點過不去,馮進雖然覺得他說的不錯,可卻也不能便任由這樣,不得不勸秦傲安暫且别急,卻得到一聲暴喝:
“馮進,你無妻無子,自然不知我們這些人的苦楚!我兒子十年前便是在這裡而死,死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我甚至還是在半月後才在一堆死人堆中找到他!若你親眼看到你兒子慘死,現在你還能站在這裡勸我冷靜嗎?無論是為了我兒子還是為了曾經的白華門,我與魔族都不共戴天。今日死便死了,死在白華門裡,也算落葉歸根,死得漂亮!”
馮進被他罵了一通,卻生不起氣來。他沉默盯了秦傲安一會兒,便轉頭看解淮,眼神裡分明隻說一句話:你看看怎麼辦吧。
解淮接收到他的目光,總算大發慈悲張了金口,說:“等。”
這下不止秦傲安,其他長老也等不住了。
“等什麼?等魔族攻進來,再一現當年慘劇?”
馮進也忍不住道:“萬一魔族真的攻進來怎麼辦?”
解淮一向沉默寡言,此種秉性也并不會因為大軍在即而有所改變,回答馮進的唯有四個字:
“且任他來。”
這一句出來,一直保着他的馮進也覺得不靠譜了。誰都知道魔族人少,但攻擊性都普遍極強無比,畢竟是在蠻荒之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生活了數百年的一群人,又經曆過幾次魔教内部自己的清洗和屠戮,沒點兒手段都活不下去。故而十年前也往往是魔教以少打多,修真界雖不能說次次都落敗,但打得委實是困難。對抗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他們近身,所謂扼殺在萌芽中莫過于此。于白華門,便是吃夠了十年前的教訓,絕不能叫魔教進入白華門,否則将一發不可收拾。
秦傲安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打算自己迎敵。看他提劍欲出,解淮的眼神才微微動了一下。他的手不動聲色摸到腰間,手指在劍柄上摩挲了一下,腕間露出來的那一點刺青略略發光一瞬,人還沒動作,秦傲安的身形卻突然遲滞了一下,劍在手中不受控制,直往下墜。
他正奇怪,低頭要看看怎麼回事,面前山門便突然發出一聲劇烈的轟鳴,宛如痛苦呻吟,碎屑撲簌簌直掉,伴着烏雲的陽光如同一盆墨水從天而降,一霎便遮蓋視野,隻能聽見車輪似的嗡鳴驟然逼近,緊接着一股狂風席卷而來,瞬間伸手不見五指。
山門被攻破了。在意識到這點後,幾乎所有人都怔了一下,第一反應不是出劍,而是想看清山門究竟什麼境況。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河水驟然而入,沖得人不得不後退兩步,在愣怔後便是心頭劇烈的波動,是十年前那惶恐情緒的後續也好,苦等數年終于等到可報仇機會的痛恨也罷,所有心緒都已化作了滿劍的殺氣,在短暫的沉默後,随着撲面而來的罡風倏地往前一沖,一時之間竟帶了些玉石俱焚的死志。
但這生死之間的一刹落影卻終究沒能扯開陽光。幾乎就在山門大敞的瞬間,人人都聽到一聲極輕的劍鳴。次啦一聲,像是一點細雨飄浮而下,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天地間卻有一瞬格外的寂靜,宛如時間都停止了流動。下一刻,猛烈的劍氣已驟然席卷周身,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縫隙。
烏黑中隐隐約約浮現出一柄劍的巨大虛影,緊接着唯一的光源便是身邊——解淮腰間佩劍劍紋閃爍流動,從手腕和頸間露出的刺青也泛着青光,而即刻,刺青爬上他的臉,攀上額頭與耳後,面對着潮水一般的烏泱泱人影,他雙手執劍,尚未看清是什麼動作,光芒已大放,如烈火般灼傷了人的眼,大地卻震動不止,宛如将地動,天旋地轉之間,眼前的一切已經換了模樣,一道劍影一眨眼間已從面前劈出,在地上留下深深的一道痕迹。
這一劍格外兇猛,仿佛劈斷了時間和空間,連着空氣都有些扭曲起來,更是将昏黑天色劈開了一道縫隙,有陽光隐隐從中間探出來。而下一刻烏雲便已合起,這時人們才發現,在這别開生面的一道劍痕之中透出來的不是陽光,而是一柄巨劍的影子。
它像太陽一樣倏地一閃,緊接着被黑雲掩蓋,但卻無法制止那絲絲縷縷的光亮從縫隙中流出。四野喧嚣暫寂,天光黯然,可在沙塵與狂風散去後,地面的那抹劍痕已成就一道溝壑,恍若于山門前後劈開一道山谷。而無論是溝壑裡外,俱是人影,有的疊在一處,有的散落溝底,形态各異,隻是無一不低垂着頭,鮮血流遍青階,數十人竟已因這一劍而瞬間斃命。
最先發現這一情況的是馮進。他在煙霧中迅速看清了場景,下意識去找解淮,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隻對上了秦傲安的眼神。兩人也是見慣鮮血,身經百戰,可四目相對間,竟都稍稍有些發愣。此時便都已明白,解淮打的原來是如此算盤:固然不能讓魔族入山,可攔在哪裡不是攔?隻要不曾跨入山門一步那便不算入山。攻破山門一瞬門戶大開,是白華門将傾的危機,卻也是逼退魔族最好的契機。如今門派已被圍,出門迎敵已是不可能的了,在山内處處受限施展不開還反倒會被消耗體力,不若就等他攻破大門,請君入甕。
但此等打算,若有充足實力是将計就計,可如果沒有把握,那便是拱手相讓。想至此,在場不由生出些許冷汗,甫一擡眼,方見解淮竟已不知何時到了山門前,傾天劍于血霧之中悍然出鞘,已有血珠順着劍紋滾落,與身上刺青光芒相呼應。而就在面前,一柄長劍立于地面,插于石縫之中,輕輕一閃,竟又有數衆憑空而生,呼嘯而來。
劍柄一龍頭在電閃雷鳴之中若隐若現,赫然是風雨劍。而就在看清它之前,大雨傾盆而落。
可帶來大雨的卻不是它。這無窮無盡的殺意将白晝浸染得也似夜色,除了傾盆暴雨外,還帶來了一個人。
一柄巨劍自雨中呼嘯而過,穿過千重萬重烽煙血色,直直沖向戰線後的那柄風雨劍。劍身上紅色劍紋如此顯眼,甚至連漆黑天色都無法使之被掩蓋半分,而他的主人已不知何時落地,撐着劍搖搖晃晃站立,擡眼望向身後人。
他未曾掩飾,因而馮進也就看清了他的面容。此人面無表情,面上淅瀝瀝淌了滿臉的雨水,身上衣衫像風雨中最後一抹春色一般令人心神略靜,可一雙眼中白茫茫一片,竟已看不到一分眼黑。他盯着這凄風苦雨混戰一陣,手臂方緩緩提起,像是尋找方向一樣慢慢轉向山門位置,在接觸到撲面而來一陣魔息後劍紋光芒驟然大放,幾乎是牽着他往前傾去,直奔門内白華衆人。
此時,解淮适時上前,劍隻一橫,便将他攔在原地,低聲道:“師弟!聽我号令,隻殺魔族,切莫傷及無辜!”
聽到他的聲音,葉雲盞那滿是眼白的雙眼中方才閃過一絲黑影,像是恢複了神智。但下一刻,他便立即轉身,同解淮立于一處,人不出一分聲響,卻已單手拎起那柄巨劍,臉一撇已鎖定了方向,一晃眼間已逼至身前,一劍沉沉劈下,霎時風雨大作,大地飄搖震顫,鮮血亦驟然呲出濺了半面,可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渾然不覺。
語說至此,沈長夢已是微微有些愣怔,雖是感到震驚,可心頭總有什麼東西顫動不止,發出陣陣奇異的瘙癢。他覺得奇怪,又尋不到源頭,隻好擡手摸摸胸口,盡力将那種感覺壓下去。馮進卻已發現他的異狀,見他神色凝重若有所思,方低聲說道:
“東山門主年紀尚小,可自小便能看出天資卓然,這麼多年來,早便是修真界吹爛了的‘神話’。但這樣一個百年難得的天才,振鹭山為何遲遲不用他?不用傾天還說得過去,如今看來,他當真是振鹭山最大殺器,理應多藏一陣。但東山此事卻無從解釋。我想,這事兒也許與十年前他搗出來的那個亂子有關。”
沈長夢道:“十年前,我倒也曾聽到過有關他的傳聞,知道當年觀微傷重不愈,正是因為他一時神思不甯走火入魔。後來他敵我不分,濫砍濫殺,幸有複道劍趕來阻止他。後來更是屢屢失去神智,連他師父都已經阻攔不了,最後不得不讓他退出戰場、回到振鹭山,甚至複道劍都因照顧他時一時不察而被傷及……”
他歎了口氣:“複道劍和魏掌門竟還能将東山門主的位置給他,這件事當時也是讓我十分震驚。不過這麼多年竟然沒再複發,也許是用了什麼法子壓制下去了吧。”
馮進道:“的确如此。依我拙見,今日在山門前情景,便是東山門主走火入魔樣貌。否則他既然沒怎麼受傷,又為何會被傾天門主擡回來?”
沈長夢想一想自己在房梁上見到的葉雲盞,也贊同馮進說的話。但同時心中那奇怪的情緒也越演越烈。他總忍不住想到,葉雲盞雖是身上謎團甚多不解,但畢竟年紀輕輕,就算走火入魔,能單手扛起那柄巨劍也已十分令人驚異。雖然這麼多年他不幹什麼正事兒,但卻依稀可見其性格沒有分毫改變,從當日平章台上殺了千枝娘子一事便可看出,他對殺人這事兒沒什麼心理陰影。
何況,盡管東山劍已經數年不曾出世,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樣的,可他畢竟見過,記得多年前東山劍不過是一柄尋常長劍模樣。隻是令狐千眠說它性兇,故而少出世。魏涯山肯讓葉雲盞過來幫忙守山,就說明他有充足的準備,否則絕不會随意派出這二人。葉雲盞既然是東山劍的主人,難不成那柄巨劍就是久而不出的東山劍全貌?
他在這兒胡思亂想,心頭微妙也更甚。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就這麼被忽略了。想着想着,他便有些歉疚,心想為了幫自己守山,魏涯山竟能做到這種地步。可這個名字一出現在心中,那刻意收斂的不适便再度湧上心頭。
馮進看出他不對,有意問道:“掌門可想到什麼了?”
沈長夢微微皺眉。盡管面對着這位從小看自己長大的長輩,他還是說不出口。仿佛說了,這麼多年堅守的道義與仁德便徹底消失不見。可是越想越覺得心頭不安,簡直要沖破血肉。他拖了把椅子,在馮進身邊坐下。身邊長輩耐心的目光終于令他平靜一些,猶豫片刻後,還是說:
“馮叔,我自小是個什麼樣的人,您也知道。智謀不足,優柔寡斷,父親從未将我當繼承人培養,因而如今之事,若要我說,也可能隻是謬論。”
“可我還是覺得奇怪,隻是說不出來在哪裡。魏掌門肯為我白華門派來兩位門主,我自然感謝,隻是……”
說到這兒,他眉頭緊鎖,再說不下去。馮進始終望着他。在确定他已經不會再接下去時,他方才開口,隻是聲音極輕。
“我想,掌門奇怪的事,應當是魏掌門此舉意圖。”
沈長夢想一想,感覺也不是這樣。馮進卻接着說:“傾天門主的實力就算我們不知道,魏掌門也不可能不清楚。雖說以一敵百誇張,但若有他鎮守,白華門一時半刻也不會直接陷落。由此,它振鹭山兩大殺器祭出一個就可以。一共六位門主,觀微不可用,回風主修藥,也還有雁然和德音可以選擇。而他們兩個中無論是誰,都比東山要穩定許多,實力也不弱,足以輔助傾天門主。”
“總的來說,便是白華門的事情是大,但卻也沒那麼大。現今我們已知曉,當年燕應歎之所以定要進攻白華門,有大少主的緣故。如今大少主已逝,白華門失去了地位,也失去了威脅,燕應歎于情于理,都不應當将主力安排于此。他最會做的,應當是如十年前圍攻振鹭山,要求魏掌門交出柳一枕。”
“魔教少有等閑之輩,燕應歎的實力更是你我皆知。被一個無名之輩打得落花流水,這是修真界藏了這麼多年的醜聞。可盡管小輩不清楚,魏掌門也不該不清楚,他既然知曉燕應歎定會圍攻振鹭山,又怎會将兩張底牌全部翻開?到時候,他拿什麼守自家?”
說到這,沈長夢才腦後一炸,霎時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馮進也越說越有些激動,一邊盡力壓制着自己的聲音,一邊拉着沈長夢的手腕将他扯得更近些,低聲道:“所以,唯有兩種解釋。第一種便是東山門主此難有可能隻有傾天門主來解,所以一旦要用他,就必須與傾天捆綁在一起。第二,便是它振鹭山還有底牌,這張底牌實力雄厚,可以正面對上燕應歎,甚至根本不怕抽調傾天和東山來此。魏掌門作出此決定,并非高義薄雲,而是胸有成竹!”
“而他是誰?他早已不是那個十年前的靈台門弟子,他是一個掌門,是一個門派最終的決策者。萬千事都要從他手下過,這十年來,就算是再如何不懂治山,學也當學會了。他會為了另一個門派而犯如此錯誤嗎?他不會的,這隻能說明,振鹭山的實力已經完全超過了我們的想象,他就算是将傾天和東山全部送出,也壓根不懼魔教圍山。”
“掌門啊掌門,說到這兒,您還不明白嗎?”馮進眼神銳利,愈發逼近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斬釘截鐵地說:“振鹭山已成氣候,再動不得了。魏涯山此次安排已經說明了,掌門想要觀微門一個解釋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柳凜當真存活于世,振鹭山也不可能交出他。因為這涉及振鹭山自己的名聲問題,也涉及觀微,柳一枕一旦東窗事發,觀微必然會再被推上風口浪尖,他魏涯山這樣一個護短的人,又怎麼可能允許此種事情發生?解淮和葉雲盞可以毀滅魔教的攻擊,也可以毀滅我們。掌門分毫振鹭山的把柄都不曾抓住,倘若魏涯山當真要毀約,白華門最終的結局與十年前将毫無差别!”
一聲如同驚雷,仿佛将沈長夢徹底驚醒。他愣在原地,馮進的每一句話都盤旋在耳側,但卻極難一一辨識清楚到底是什麼意思。可這卻隻是他所盼望的,事實上,馮進說得清楚,他聽得也明白,在這一瞬已經徹底懂得到底為何。但無論出自于什麼心态,他卻還是不想接受這一切,隻好擡頭看向馮進,茫然道:
“馮叔,事情當真會如此嗎?我、我和魏涯山是多年的朋友。他也答應了我,一旦有柳凜的消息,将會即刻告知。我也答應了他隻要交出柳凜,此事與觀微便絕對沒有任何關系,就算是修真界要清算,我也可以作證。我——”
“掌門,您此話說得容易,可實在糊塗!”馮進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您和魏掌門私交甚笃,是朋友沒錯,可是振鹭山早就不是您的朋友了!從您選擇将風雨劍送還、知曉當年為柳凜一手策劃後,您與振鹭山已經再不可能是朋友了。魏涯山可以看在往日情義上做出承諾,但是振鹭山不能。振鹭山或許不會包庇柳凜,但也極有可能咬死不交出他。白華門作為最知曉當年舊事的門派,待到魔教禍平、塵埃落定時,振鹭山又該如何選擇,掌門想過沒有?”
沈長夢渾身一緊,頭皮一陣發麻,直攀向心髒。馮進語氣嚴厲,卻言之切切,前所未有地點醒了他。他呆坐椅上,不曾動彈,卻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這時他才終于發現,所謂“及時收手”、“未鑄大錯”,分明便是毫無意義的安慰之語。從他為了複仇而不惜聯系燕應歎起,他便已經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