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這時,方濯才略略有所察覺,為何他能在一邊看到柳輕绮的回憶同時還能“附身”柳一枕。記憶已經行至下了場後這倆人又吵了起來,方濯得了點空,才慢慢想起,在真心鏡被撞碎的那一瞬他正好用魔息将柳一枕的魂魄給逼了出去。可一切發生在刹那間,若是就在讀取記憶的瞬間順手将柳一枕的也抄了來,倒同樣不是不可能。
不過這鏡子倒也有點眼色,知道兩個人的記憶盡管有重合,可是單看下來還是不方便,最後“略施小計”,叫方濯住進了柳一枕的軀體裡,若是借了柳輕绮的殼子,他不知道自己會因為長時間不能摸也不能瞧這年少時的人而抓心撓肝以頭搶地到什麼時候。
之前他一巴掌打掉了自己頭上的角,現在又想給自己一巴掌,打掉這糊裡糊塗的腦子,讓他不至于一個勁兒地在哪陌生而虛無的框子裡盯着柳輕绮咽口水。但想想,又總覺得這事兒實在怪不得自己——他太稀罕這人了,驟然撞見這麼長時間的最年少時刻的心上人,嫩得跟棵小蔥似的,他不可能不心動。他喜歡看他罵人,喜歡看他打人,連他揚着下巴看人、表情微有蔑視的樣子他都喜歡得不得了,心裡沒有任何評判,唯有無休無止的愛昵。這種激烈的情感出現在自己身上已是足夠驚懼,而放在此刻,這絕對無從發洩的時刻,若産生此種讓他忍不住想要擁抱的沖動,無疑是最難以忍耐而痛苦不堪的。
方濯好想按一按自己的心髒,可惜柳一枕沒有這個打算。他在旁邊看了半天,這會兒才附身将柳輕绮從地上拉起來,貼心為他拍拍衣上的塵土。柳輕绮說的是,肉搏爽快,但實在不體面。他從英雄擂下來時的衣服雖然有些髒,但還不至于到這種地步,如今卻已是滿身塵灰,面上也多了一塊淤青,唇角微紅,不是血色而是血,看着狼狽至極。
他倆都動了氣,打架也就真下了狠手,誰也沒讨着好。臉上橫了兩三道傷,看上去又可憐又滑稽。柳澤槐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自然給不了對方好臉色,柳澤槐在他師兄的攙扶下站起來,灰頭土臉得好生狼狽,完全不顧自己從小到大的身份和教養,沖柳輕绮狠狠翻了個看不到半點眼黑的白眼,分外标準。
柳澤槐的師兄在旁邊看了半天熱鬧,笑眯眯的,看師弟被揍都不生氣,去拉柳澤槐的時候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這一下徹底破了功,他笑得前仰後合的,差點又一擡手把師弟揮地上去。
“看你平常在師門裡狂成那個樣子,如今總算有人治你,”他拖着柳澤槐,沖柳一枕一拱手,哈哈笑道,“今日真是多謝觀微門主了。這小子平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回去怕是終于能收心好好練劍。”他拍了柳澤槐後腦一下,“忘了家裡怎麼教你的了?什麼時候都得注重儀态,不許翻白眼。趕緊趕緊,回客棧去。髒兮兮的,叫師叔看着了不得罵你。”
柳澤槐一步三回頭,極為不服氣地被師兄拎走了。走前還打了個趔趄,明顯傷得不輕。柳輕绮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緊抿着嘴唇。等到徹底看不見人影了,他才皺皺眉頭,别過臉鼓了鼓臉,最終什麼也沒吐出來,擡手捂住胸口,揉了揉。
柳一枕道:“傷到了?”
“嗯。”
柳輕绮悶悶開口,動了動腿:“他好像傷着我的腿了。”
“是麼?我看看。”
柳一枕蹲下身。柳輕绮的右腿看着沒什麼異樣,可走一步就像使不上力,小腿拖在身後。柳一枕按着他的膝蓋,輕輕揉了一揉,便聽見柳輕绮壓抑着的一聲悶哼。
“來,”柳一枕道,“師尊背你回去。”
他到柳輕绮面前蹲下。柳輕绮不做聲,爬上他的背,抱住他的脖子。很明顯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數次,熟門熟路的,隻是爬得快,卻一點也不高興,臉埋在柳一枕後背上,一聲不出。
柳一枕察覺到了他的異狀,輕聲說:“怎麼了?腿疼?”
“不疼,”柳輕绮有時候也是坦誠的要命,“煩。我都不想和他打了,他非得追上來。這下好了,接下來兩日的英雄擂我也沒法參加了。”
“回去看看傷。若傷得重了,師尊去幫你算賬。”
“我不要你幫我出頭,”柳輕绮用那條受傷的腿蹬蹬他的腰,“我就是以後不想再見到他了。這人沒意思。”
“嗯,也行。”
“……不行,”柳輕绮又将頭埋了回去,“你也沒意思。”
等折折騰騰到了客棧,柳輕绮埋首于肩,都快睡着了。柳一枕穿過層層目光回到屋中,把他停在榻上,卷起褲腿看了一眼,便搖搖頭。這一下讓昏昏欲睡的柳輕绮一個激靈醒過來,猛地往前一撲:
“師尊,沒斷吧?”
柳一枕道:“你不是不疼麼?斷不斷自己不知道?”
“我、我疼啊,怎麼可能不疼,”柳輕绮摸摸鼻子,“那小子下手可狠了,那時候我就感覺骨頭要斷了。不、不過,應該不至于吧。我躲了的。”
話音未落,額頭上就被輕輕敲了一下。他自己也有點心虛,被敲了也不敢不滿,隻能偷偷掀起眼皮看人。柳一枕斜他一眼,起身到藥箱找藥,柳輕绮又趕緊爬過去,拖着一條腿顫顫巍巍颠颠簸簸的,頗有點身殘志堅的意味:
“我、我不要抹藥。師尊你幫我療傷,後天我還想再去打一次擂台。”
“你衆目睽睽之下跟那天山劍派的小少俠起了沖突,又被我背回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的傷不輕,還想去打擂台?”柳一枕擡起手,作勢要再給他一下,“自己心裡沒點數。若是叫他們發現你這麼快就愈合了傷口,若是起了非分之心、我又不在旁邊,你怎麼辦?”
柳輕绮捂着額頭,有點不服氣:“大師兄就要來了……”
“你大師兄也好,我也好,總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柳一枕道,“今日是看你實在放不下心思,才叫你同那天山劍派的小少俠一對。以後在他人面前,無比藏拙,不能表現太多。記住沒有?”
柳輕绮悻悻點頭。柳一枕給他抹藥的時候他興緻便一直不高,坐在榻邊晃蕩那條完好的腿玩。教訓了兩句,兩人之間的氛圍就再度恢複平和,看柳一枕還算冷靜,柳輕绮鬼鬼祟祟地望他,想要說些什麼,結果還沒開口,就迎面被撲上一句:
“不行。”
柳輕绮一垮臉:“我什麼都沒說呢!”
“我還不知道你,”柳一枕嗤笑一聲,替他将褲腿放下來,又拍拍他的膝蓋,“這兩天你就在客棧好好躺着,哪兒也别去。我叫你大師兄過來看着你。”
柳輕绮急了:“不行!不能叫大師兄來。叫雲盞來,我要雲盞陪我。”
“我敢叫他來,下午你就敢直接翻窗戶。不行。”
“我不翻,我和他聊天玩。”
“聊天?”柳一枕笑了。他揚起下巴,指指窗邊:“上次就是晚上聊天,結果聊到山底下去了。你總不能讓師尊一下上兩回一樣的當。”
“我不會……”
“别瞎想,乖乖躺好,”柳一枕把藥丢回藥箱,語氣與平常無異,“今日你已經有些放縱了。别忘了,除了師尊,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别不乖。”
漫不經心般的一句勸誡,卻好像威脅一樣叫身後人噤了聲。柳輕绮的聲音戛然而止,呈現一個有點滑稽的态勢坐在榻上,可臉色已稍稍一白。他一時說不出來任何話,隻能任由柳一枕把他像個枕頭一樣換了外袍、塞進被子裡。臨走前頭上一重,挨了一揉,喉間一口氣才終于歎出來,發出一聲略顯詭異的、嘤咛般的聲響。
隻是到底,他張張嘴,什麼也沒說出口,沉默地縮在窗戶旁邊,可能決心不躺下是他最後的倔強。
最後柳一枕離開時他都沒問他去哪,反倒是當師尊的絮絮叨叨給他又重複了一遍,叫他躺好哪裡也不許去,他也隻點頭,不吭聲。柳一枕好似全然沒有注意到徒弟的異樣,絲毫不設防地離開屋子,向樓下走去。路上沒碰着什麼人,他便繞過大堂,一路向外。再然後發生了什麼,便不得而知了。
這段故事驟然從這兒而停止,搞得方濯難受得不行,渾身上下像是有螞蟻在爬。他太想知道接下來究竟又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在這别開生面的一次英雄擂上出現、柳一枕突然走出客棧又是要去幹什麼,可記憶不給他此等機會。白霧毫不留情彌漫了全身,像是潮水奔湧而來,驟然将他沖刷出這回憶的角落。沒有辦法,唯有在這一片白茫茫中,他盡可能地去抓住在那無數瞬息驟然出現在腦中的詭秘的思緒,希望可以解釋清楚為何這陌生的一切卻仿佛在頭腦中如此熟悉。
誠然,這兩人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方濯有點羞恥地想道,他還沒見過柳輕绮對他這麼撒嬌呢。哪怕隻有一點苗頭,可那也是撒嬌,他的手都快落到柳一枕衣角上去了,真不知道那人是怎麼做到如此無動于衷——他完全沒有某種重要的意識來助于他認識到如此一點:他覺得可愛的事情别人未必會覺得可愛,他會為之動搖的一切在别人看來或許也隻是拙劣的小把戲。并且同時,他還對柳一枕極其不滿,或者說是不滿加重了:他十分讨厭記憶片段結束前柳一枕撂下的那句話。什麼叫“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什麼叫“不乖”?
固然方濯自己也清楚他對柳輕绮的認識向來與他人所見有些偏差,但也不得不承認,柳輕绮的确不是乖的那挂。如果有機會,那麼對于不妥當的事情他當場就會駁斥,如果沒這個機會,那他就熟練地做小動作——方濯可沒少在這上面吃虧,柳輕绮屢屢都是嘴上答應一回頭就接着做自己的,完全沒把他的叮囑當回事,他頭疼是頭疼,可因着這特殊的叛逆卻愛火更甚。他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歡,自然什麼不在話下,有不滿是不滿,可卻也不妨礙他在熱烈愛情的支使下全盤接受。乃至于這些在他眼中甚至都是可愛的,盡管它們危機四伏、絕非善茬,可是……
可是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任何辦法。方濯長出一口氣,順着這愛戀的起始又回到方才發生的一切。一想到那時對柳澤槐形成了極度不好印象的柳輕绮一定預料不到以後他竟然會和這人成為好朋友,他就覺得有點想笑,但柳一枕的存在割舍了這一處。他一直覺得奇怪,從最開始起:葉雲盞不是個壞孩子。除非柳一枕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否則對他的态度不該這麼奇怪。他自己的徒弟和誰要好他不可能不知道,葉雲盞又沒害過他(至少那時還沒)。而對待徒弟的态度從角角落落處都展現出一種奇怪的态勢,這種狀況與柳輕绮此前一直所描述的态度是不同的。
在柳輕绮口中,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光風霁月、脾氣溫和、心胸寬廣,從來不曾斤斤計較,堪稱是這世間最好的師長。也無外乎他為此人之死而牢記這麼多年。可事實上,無論是在誰的回憶裡,柳一枕似乎都和這些詞有着些許出入。他是寵愛徒弟沒錯,但這種寵愛總好像又摻雜着什麼其他的要素,如果英雄擂前所有人都要看他的眼色一事還能用他在振鹭山的地位來解釋,那麼臨走前丢下的那一句也許就比較能說明問題了——
這種寵愛,與其說是一種師長對待徒弟的悉心周到,不如說是“把控”更多些。
這個邏輯或許應當是,不是柳輕绮在他的照顧下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而是他潛移默化地要求徒弟去放縱什麼,他才會做什麼。柳輕绮從小長到大二十餘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除了就是貪睡一點,說他貪玩可能都不太算。搞得人像一張紙片,晚上躺在榻上都想不到白日究竟做了什麼。這不是無盡溺愛後将産生的惡果,更像是風筝驟然斷線後的漫無目的。沒有那無形的牽引線後,他連往哪走都是茫然的。
這大抵就能解釋為何柳一枕這個“好師尊”在離世時會給他一直“寵愛”的徒弟帶來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痛苦甚至和思念無關,而是出自一個時時刻刻捆綁着柳輕绮的問題:他他媽的到底什麼意思?
……這句髒話是方濯自己加上去的。他自認此刻隻有不太文明的詞語才能表明清楚心情。話糙理不糙,就說誰家好師尊能在徒弟快死的時候跟他說一命換一命幹脆死了得了?誰家好師尊能幹出一票缺德事最後給徒弟帶來遲來的心理陰影?
想明白這一點後,他茅塞頓開。此前在幻夢中第一次見到燕夢緣那一回,他也目睹過柳輕绮十五歲時的一小段回憶,那時候他腿上有傷,想必正巧與這段是連着的。他到底是沒聽話,想趁師尊不在偷偷翻出去,但到底出沒出去他不知道,在那半幻半夢的詭谲空間中他倒是與他打了個照面,說上幾句話。純粹的心裡安慰,柳輕绮甚至不可能有這段記憶,可他想想卻依舊覺得很滿足。仿佛終于找到機會能夠介入到那已經逝去的人生中一樣,至少能在那虛渺的幸福中捎去一縷春風。
令方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柳輕绮回憶中與燕應歎見面的那部分竟然是極為模糊的。那人的臉始終隐匿在白霧中,對話也斷斷續續。好在這事兒柳輕绮此前和他一五一十講過,在那無限期卡殼的畫面和對話間隙方濯也能勉強補上那些殘缺内容。這大抵就是困擾柳輕绮這麼多年的第一個問題的起始:柳一枕和燕應歎到底是什麼關系?
現在倒是能猜出了答案——燕應歎的尋仇并非空穴來風。如果馮進所言非虛,說他二人之間有着血海深仇也不為過。也不怪聽聞燕應歎來時柳一枕決定裝不認識了。細細想想這事兒要是叫徒弟知道了也實在不妥當,誰也不知道十五六歲太容易上頭的少年究竟會做出什麼事來。反倒是最親密的人變成需要時時刻刻提防着的那位了,這麼多年無從傾訴,最後害人害己,想也是諷刺。
紙終究包不住火,柳一枕明白這個道理。
可又能怎麼辦?
接下來的記憶都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幾乎不能為人所知。白霧逡巡迷離,襯得天上陽光半明半暗,久之竟也像是這無邊幻夢正抽泣。歲月終于從最初時的無邊明麗走向無情長夜,慢慢進入他所熟悉的過往時光。柳輕绮對于戰争的記憶是格外明了的。幾乎是踏入沙場的那一刻,那些蒙蒙霧氣便驟然消散。記憶明晰得幾乎讓人不敢睜眼去看,似乎一分纖塵都記得清楚,陽光凝成一把利劍,每個經曆過那時刻的人們都被它尋着聲追去。漫天黃沙滾滾,屍骨橫存,枯木被削去一半,枝頭甚至還挂着不知誰留在上面的環扣與破碎衣角,鮮紅着浸滿了血,在這冰冷天光下随着劍光墜落,徹底埋于塵沙中不見蹤影。
彼時兩方在零露山爆發了一場大戰,持續了整整四日之久。不少人都在這場大戰中失蹤,有的被找了回來,有的至今不曾有下落。借着那昏暗的視角,眼前先出現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沙地,緊接着是滾燙的陽光曬在塵沙上爆開的一瞬火星。往四下望望,碎石瓦礫淹沒了整個視野,枯葉帶着血搔着側頰,一轉頭,額頭便驟然磕上一棵倒塌樹幹,下意識想擡手捂住痛處,這時才會發現自己整個上半身都被壓住了。
當時的柳輕绮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不,或者說,先看到的是滿眼的紅,因為他的額頭絕對不幹淨。額角處破了一塊,鮮血淅淅瀝瀝從頭上流下來,澆灌着雙眼,此時已經有了要幹涸的迹象。他勉強從廢墟下抽出一隻手,擦了一下,有點嫌棄地閉了閉眼。在大概一炷香後,這由樹幹、枯葉和碎石所堆成的廢棄石山下終于有了動靜。柳輕绮非常費勁地從裡面爬出來,腳還差點卡進去,坐着拔了半天。徹底脫身後,他平躺在地上,喘個不停。歇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坐起來,在四周摸了一遭,随後翻了個白眼,又鑽回去到廢墟旁亂摸,腰上空空蕩蕩,正是在找劍。
“師兄……咳咳,解淮師兄,”他朝四下望了望,聲音沙啞低弱,“你在附近嗎?”
偌大的零露山腳下沒人回應他。柳輕绮摸摸耳廓,嘴唇輕輕動了動,又側耳等了一陣,頹敗地一歎氣。這是傳音也失敗了。周圍沒有任何其他的聲音,目前的局勢便可想而見:師尊師兄都不在附近,這破碎的廢墟之地隻有他一個人。摸劍沒摸到,他便爬到石塊上,一塊一塊搬開找。搬着搬着就能看到一具屍體或者一件被磨破的衣服,他便繞開,面上神色沒什麼變化。隻有在看到殘肢的時候他才會打起精神,仔細辨認,嘴唇緊抿着,确認後才會淺淺松一口氣,可面上神色卻已格外嚴峻,再放松不下來。
挖了大概一刻鐘,才終于顯現一點劍光,他忙扒着石塊枯樹往下探,摸了半天方摸上來一柄劍。劍鞘末梢紅穗随着動作晃蕩不止,已經沾滿了塵土,劍鋒更是在觸碰到主人掌心時嗡鳴一聲,劇烈顫抖了一下,像是要急切地去蹭他的手指。他從小哄劍就好像對待小貓小狗,順着劍鞘摸了兩把,結果人家還真就吃他這套,慢慢安靜下來。杳杳實在吓得不輕,貼在腰間不動一下,柳輕绮便一邊摸它,一邊順着石塊堆往下走,他失了方向,不知往何處去,隻能先離開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便可能又發難的零露山,卻在此刻突然聽到背後有異響。
就算他反應再如何慢,一旦過了沙場,能活下來,就必然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動作。手比人更快,杳杳劍铮的一聲已出鞘入手,他立即回身,順着聲響傳來的聲音趕去,誰料剛轉過角,斜刺裡就殺出一人,宛如一道紅影般猛地便撲到面前,他下意識提劍就要刺,卻在看清面前人後立即收勢,後退數步方才穩住身形。
“柳澤槐?”他大驚不已,“你怎麼在這兒?不是,你怎麼又從一邊沖出來了?又跟上次一樣差點給你一劍!”
兩人驟然碰上,都愣了一愣。柳澤槐看清是他,一直緊緊握着的劍才被啪地一下收向身後,另一隻手捂着肚子弓下了身,踉跄兩步。柳輕绮連忙上前攙扶他:“你怎麼了?身上怎麼全是血?”
柳澤槐也很震驚,眼睛瞪得溜圓,隻可憐渾身是血,臉色蒼白像面牆,聲音虛弱無比:“你先便管我,趕緊走,後面全是魔族,你别落到他們手裡!”
他拽着柳輕绮的手腕,盡力把他往外推,可身受重傷,力氣又怎能比得過面前的人?柳輕绮被他勉強生拉硬拽兩步,反手扶住他,握緊了劍:“你自己一個人怎麼行?我幫你……”
“别來,不行!”柳澤槐用力搖頭,“我被他們盯上了,他們就要抓天山劍派的人來威脅我師叔,你别把振鹭山搭進去。”
“不會的,我不會給他們機會的,若是逃不出去,大不了我就自盡,連根頭發絲兒都不給他們留。”
“你——”
柳澤槐氣得臉色都多了兩分血色。柳輕绮緊緊攥着他:“幾個人?”
“兩個。”柳澤槐道,“要是平常,打也就打了,可我現在身負重傷,你也帶傷,不可正面迎上……”
柳輕绮向後一望,遠遠地已能看到紫黑魔息四下遊移。這小子跑得還挺快,把人甩出去不少距離,但現在已經明顯精疲力竭,估計是再跑不動了。柳澤槐的手指緊緊扣着他的手腕,眼中已急得氤氲了些許水光。兩人對視一眼,柳輕绮擡手擦擦臉上的血,突然笑了一下。
“兩個人,打不過,還跑不過嗎?”
他語氣輕松。
“走,看你哥帶你出去。”
他剛從廢墟裡爬出來,身上絕對不好看,可這一笑卻讓髒兮兮的臉上一刹生輝,看得人不由一呆。柳澤槐就是在這麼一瞬發怔的功夫裡天旋地轉,人被背了起來,而他們此前寥寥幾語耽誤的那點時間就已經讓追兵即将趕上,柳輕绮不再耽誤時間,帶着他往來途路去,他身體素質不錯,折騰着爬出來還能背着一個與他差不多高差不多重的同齡人突出重圍。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與身後人短兵相接的意圖,感受到由于體力的迅速流失,體内的靈力也消耗無幾,更遑論身後的柳澤槐。在這時,禦劍也許就不再是一個合适的選擇,他先背着柳澤槐跑了兩步,耳朵一動便聽到身後風吹枯葉聲,霎時停了步子,杳杳驟然出鞘,倏地回身,一劍直取身後人緻命處。
緊随其後的是個魔族。柳輕绮雖然不認識他,但是認識他蒼白的面孔和紫黑色的眼睛。此人手執一柄折扇,正與劍鋒錯過,當啷一聲震得虎口發麻。他身形高大,比兩人都高出去一個頭,低頭送去一瞥,還捎帶了一個諷刺笑容。
“喲,都這樣了,柳少爺竟然還能有幫手,真是難得。”他收回扇子,饒有興趣地說,“怎麼着?小孩子要當大英雄。要哥哥給你們機會嗎?”
“我不是他的幫手,我是他哥,專門來接他的,”柳輕绮道,“你想幹什麼?先說好,我們不跟你回魔教。我師尊不讓我跟魔族說話。”
魔族哈哈笑道:“小乖乖,你還挺聽話。我們确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師尊說的是對的。”他将刀往地上一插,笑眯眯看着柳輕绮,“那這樣吧,看在你這麼聽你師尊的話的份上,我也給你一個回去見你師尊的機會。你現在跑,帶着這小少爺一起跑五十尺,能跑掉就算你倆厲害,若不能,那可别怪哥幾個奉命行事。”
他這決定下得突然,身邊那個魔族驟然一聽,自然有點不樂意。這人那個看着文雅些,手上也沒什麼武器,眉頭緊皺,一開口卻發出了好似烏鴉般的聲音:
“老虞,以後你又想到什麼招兒能不能先跟兄弟說聲?這倆小孩兒擡一擡手指就能碾死,别總想逗他倆玩。柳澤槐是絕對不能放過的,要是出了岔子怎麼辦?你回去怎麼交代?拿你腦袋?”
“你不也說了嗎,這倆崽子随随便便就抓來了,所以還擔心什麼?”魔族嗤笑一聲,深紫色的眼睛像是長出來一雙利爪,盯緊他,意有所指般笑道,“秋先生,不要以為你有個老婆就是大情聖了。弟妹和你關系不好,不就是因為你這人太少情趣了麼。逗個小孩子而已,五十尺能掀起什麼風浪?就算是叫他倆跑一百尺,我也能抓回來。放寬了心吧。”
語罷,他又沖兩人揚揚下巴,和顔悅色道:“還不走?遊戲已經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