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經傳到天山劍派,柳澤槐拿着信,先發出了愉悅的笑聲。
“這小子好歹還有點腦子,”他發出了由衷的感歎,“知道自己下山必然會讓他師尊急瘋,可帶個東山門主一起走,那就不一樣了。”
林樊本來在一邊自告奮勇給他用雞毛撣子打掃衛生,聞言輕咳一聲:“方少俠雖有些性急,但并不魯莽。當何時來做、又要如何來做,他分得很清楚。”
“喲,”柳澤槐笑道,“聽你這意思,你也知道他要偷偷下山呗?”
林樊略略有些臉紅:“他的确是和我商讨過。”
“那你知道,怎麼不告訴我?”
“小師叔畢竟與觀微門主走得近,而方少俠數次叮囑我絕不可叫觀微門主知道,”林樊好聲好氣地說,“況且,僅以弟子來看,方少俠要去做的未必不是件好事。”
“是啊,是件好事。隻是你師叔為他這件好事,差點被柳輕绮罵死。”
柳澤槐嗤笑一聲,将信紙往桌上一甩。林樊湊過去看了一眼,但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罵柳澤槐的話,也是一陣心虛。不過兩人相識久了,這麼多年也是這麼個相處模式,柳澤槐看不出不悅,反倒還頗為自得:
“天天在我面前吹自己徒弟有多好,看,這就是他好徒弟辦出來的事。我說切莫總順着他,當心以後做出些什麼離經叛道的事,他還跟我說已經足夠離經叛道了沒有什麼能再刺激到他了,結果你瞧瞧,啧啧啧。”
柳澤槐搖搖頭。
“要是我養徒弟,我保管不這麼養。”
林樊看着他,心下裡一動:“小師叔是要打算收徒了嗎?”
“那倒是沒這個想法,”柳澤槐笑道,“收徒弟太麻煩了,我受不了這種麻煩。你看柳輕绮不就是嗎?沒徒弟的時候天天逍遙自在滿天下亂跑,有了徒弟就被困在山上,偶爾下個山身後都一群跟班。他現在是适應了,要放以前不得天天沒個笑模樣。是真煩人呐。”
柳澤槐感歎一聲,打了個哈欠,人也似陽光似的往後一仰,慵懶一望:“得了,林樊,你也回去吧。這顆心我領了啊,不過天山劍派對你寄予厚望,總下山往我這兒跑也不算回事。看一雙拿劍的手天天在我這兒搶雞毛撣子,我心裡也不痛快。你忙你的去吧。”
林樊哽了一下,輕咳一聲,才說道:“那個,小師叔,我自願的……”看柳澤槐還想說什麼,他又連忙道:“而且弟子這些天需下山安排母親姨母等吃穿住行等數事,本就需多在山下,順路來小師叔這兒看看罷了,不妨事。”
柳澤槐不以為意:“在山上又不是看不着,何必你跑這一趟。”他一翻信紙,“哦對,你不說我都忘了。那套宅子住得還順心嗎?事發突然,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我叫人上些心,再找找。”
“啊,這不用了,”林樊連忙說道,“多謝小師叔出手相助,願意将自己的一套宅子給母親他們住……那宅子極大,住下一戶人家完全不成問題。母親這兩日常在我面前念叨,說定要當面感謝小師叔。”
柳澤槐笑道:“嗨,一套宅子而已,算什麼。令堂以後有什麼需求,盡管說便是,不必放在心上。”
語畢,該說的也說完了,看看林樊,就催他走。林樊知道他也是擔心自己天天往山下跑耽誤了練劍,又不好直說,隻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柳府。柳澤槐對他的心事一點兒也不了解,也似乎并不在乎他幫着方濯瞞掉這一“驚世之舉”的“大罪”,隻不過在看着林樊走出屋後,他趴在桌子上曬了會兒太陽,眼睛盯着柳輕绮寫給他的那封絕對算不上是友善的來信看了許久,一拍桌子,抓起筆,文思如泉湧地回罵起來。
在柳澤槐看來,挨罵這事兒着實是冤——他承認的确是自己的某些言行讓方濯動了些不該動的心思,但他柳輕绮作為方濯的師父,竟然就沒攔住,難道大責任不是在他?
要真是追根溯源,的确可以追到他身上。柳澤槐走得早,柳輕绮也很謹慎,在他離開之後才把他和方濯的事告訴了幾個不能隐瞞的人。事後振鹭山又如何因此而雞飛蛋打,這些全不在柳澤槐的知悉範圍之内,他此次親自到來振鹭山,除了要押解裴重魄外,還肩負着一個重要的使命。
他轉着筆,罵夠了,就想起來幾日前的事。柳輕绮剛醒沒多久,他為防夜長夢多,便主動擠到觀微門要同他商讨。期間還被方濯攔了兩下,不過他也沒攔住。他隻對方濯說了一句話就達到了他的目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還沒死。”
方濯想起來那不知是真是幻的柳一枕,給他讓開了道路。
柳澤槐大跨步地走進去,直接就是一句:“你見到觀微門主了吧?”
現在的這個“觀微門主”,不用特指,彼此都知道講的到底是誰。柳輕绮面容微微一白。
“見到了。”
“好,”柳澤槐說,“你大病初愈,我也不多話。我隻說一句,所謂的煙蒼還有你之前說的那個明光派的弟子,他們的死亡全是為了他。你們見到的那個觀微門主不過一個空殼子,燕應歎用盡修真者的功力才将他打造出來,但是内裡卻是他的靈魂。話說到這兒,我相信你能理解。”
實話講,方濯真沒聽懂。但沒關系,柳輕绮懂就行。就這麼兩句話,他臉上的表情就一變再變,分外精彩。柳澤槐向來不把自己當外人,随手拖把椅子就坐在床榻旁邊,壓低了聲音:
“所以,你到蠻荒之地去,燕應歎給你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柳輕绮沒有回答他。在漫長的沉默後,他擡起眼來。
“你是怎麼知道的?”
柳澤槐一愣:“什麼?”
柳輕绮一字一頓地說:“煙蒼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撐着頭,從振鹭山的無邊細雪中回到現實,窗外春和景明,天光大放。其實天山劍派的雪也不少,無邊無際一派白皚皚,但還是山下的景色更讓他傾心。此時正值早春,山外薄霧蒙蒙,一束柳枝從窗棂探入,輕輕叩打着他的視野。柳澤槐一擡手,将那柳枝握住,仿佛摩挲去歲細雪,冰冰涼涼,宛如一捧水潑到掌心。
他捏着這柳條,像是握住一整個春天,沉思許久,直至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柳澤槐如夢初醒,擡眼往門邊望去,聽到有人在門口畢恭畢敬地說:
“少爺,許二公子求見。”
柳澤槐将柳枝同鎮紙都一放:“他來幹什麼?”
“說是來問您……什麼時候才能将他父親放出來。隻要能放出他父親,少爺要什麼,他都可以拱手相送。”
柳澤槐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他扶着桌子起身,臉色卻沒有語氣那般輕松,正要出門,卻突然想起來什麼,問道:
“林仙君已經走了嗎?”
“少爺大可放心,小的親自送仙君出的柳府。”
柳澤槐點點頭,又往窗外望了一眼,這才拎起外袍披在肩上:“走,跟我再去一趟水牢。至于那許二……”
他想了想,平靜地說:“你便這樣回他,我柳澤槐最不缺的就是家業,也不稀罕他家那二兩銀子。他父親當年以一句空口承諾而将女兒賣出,後又任由陸家将她活活燒死,早便該想到今日。”
“此事不必再提,也不必再來。若再敢來一次,我不介意在他父親身邊再給他加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