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樊整整衣衫,緩慢站起,眼睛一直盯着樓瀾的後背看。他的喉嚨擁堵而艱澀,一句話卡在胸腔,用盡辦法也仿佛吐不出。而樓瀾呢,枯坐在桌前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才一下子驚覺這人并沒走。當即回頭,林樊的目光與之相撞,那始終徘徊在喉頭的問話才像是被人突然當胸踹了一腳、總算是找到了脫身的機會,嘴巴一張,便一下脫口而出:
“表兄,我隻是想問你,雲城那邊便當真……再無轉圜餘地了?”
“……”樓瀾緊繃着的神色終于得以減緩。他捏捏眉心,眼神回落,神色明顯放松了些許,苦笑一聲,說道:“你這話問的。若當真有人身懷狼子野心,也并非是你我一句‘不願’便能扭轉乾坤的。咱們修真界有規矩,若非特殊情況,民間的一切事宜都不可插手。就算他雲城城主必定一意孤行又怎樣?将起之亂注定不會半途而止。就算當真有人能蔔出未來,告訴你的也隻有兩字,‘命數’而已。”
樓瀾說得平和,便叫林樊的心緒也随之放平些許。他自然也是知曉這一道理的,隻是不太願意正視,便妄圖從他人那裡得到些安慰。聽聞此語也不是多麼激動,隻點點頭,說自己就先走了。兩人自認暫時再沒什麼話說,樓瀾象征性地起身将他送到門口,林樊回身望他,見他眼下兩團烏青已然不能用笑容遮蓋住,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還是歎了口氣,低聲說:
“表兄多多休息,身體最重要。”
樓瀾笑笑:“知道。好了,你去等小青侯吧。”
林樊出門時外面空無一人,隻隐隐從遠處傳來幾聲撥動琴弦的聲音。他在這隐約如風的弦音中邁出兩步,耳中突然撞入一陣短促卻激烈的琴聲,既似激流卷過石壁,又似飛瀑雷震,從空而下。他不由站定,回身去看,體内靈息卻掉了個頭,向上一個飛撲,卷動着氣血沸騰奔湧,直沖眉頭。
他氣息一時紊亂,連忙止了步子,就地恰個訣讓自己的靈息平複下來。隻是那琴聲雖然好像簌簌竹林被風雨驟然打濕、連帶着旁側池水碎石都一同嘩啦啦亂響,持續的時間卻不長,像是來人擡手随便一撥,隻叫長風比天空更早捎來雷聲便罷,下一刻便猝然停歇,隻有餘音袅袅,尚徘徊在房檐外,久而不絕。
身後一條漫長空寂的長廊,每個音符落在牆上都像是一片落葉被緩緩吹落,窸窣作響,卻輕飄飄地尋不到來處。林樊側着身,望着自己的來路,若有所思,半晌後轉身欲走時,面前卻突然閃過一道身影。他完全意想不到,腦袋還沒轉過來,手卻已經第一時間扶上腰間,可寒劍方出鞘半寸,他便看清了眼前的人,當即手掌又一翻将劍蓋回去,還沒來得及說話,頭頂便一聲琵琶作響,铮铮然如同一束冰錐,幾乎是登時便将他釘在原地。
林樊對此完全沒有任何預備,或者說,他也從沒想到在振鹭山上都能有人突然襲擊他。這聲琵琶甫一傳入耳中,先是像一滴雨落在眉心,頭腦莫名地一清醒。但下一刻,伴随着又一聲琵琶弦響,肩膀便往下一沉,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又側了回去,這便方便前面的人一把抓住他的兩隻手腕,從懷裡迅速摸出一條繩子來,隻一套便将他的兩隻手腕綁在一起,随手打個結,拖着就要走。
林樊魂飛魄散:“唐少俠,你幹什麼?”
唐雲意拽着他的手腕,一擡頭,神秘一笑。林樊掙了一下,卻覺渾身僵硬無比沒有力氣,擡頭一看,方見裴安之抱着琵琶坐在屋檐上,手指還停在弦上,對上他的目光,略有歉意地一笑,語氣卻沒多少不安,反倒帶些揶揄:
“不好意思林少俠,機會難得。”
“不是,不是!”
林樊漲紅了臉。他支支吾吾一陣,急得說也說不出來,便被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廖岑寒用力拍了一把肩膀,扯着他的手腕。不顧他的掙紮便往前走,其方向赫然是觀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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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澤槐道:“所以他們一拷打你就招了?林樊,你的骨氣呢?”
“他們撓我,”林樊委屈巴巴的,“再說了,我也沒招。我都快斷氣了也沒招,我就隻說觀微門主和方少俠可能過些日子才能回來,好在他們估計也知道這事兒不能亂說,就沒再折磨我了。”
柳澤槐一隻腳蹬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着瓜子,含笑一瞥。他爽爽利利,衣服堆成的褶皺都賞心悅目,叫人忍不住多看好幾眼。林樊看他的眼神,發覺不像是對叛徒的嚴肅,更像是揶揄,不由輕輕别開臉。方才被三人聯手一陣撓,現在肚子還笑得痛,若是給人一種奇異之聯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澤槐道:“好了,也苦了你了,難受到自己屋哈。”
“啊?”林樊一愣,“我不難受。”
“不難受你這副表情?”
“不是……”林樊無奈笑了,“他們、他們弄我——”
“德音門主現在心情一般吧。”
柳澤槐冷不丁說。林樊沒料到他突然換話題,連忙答道:“應該是。我沒說幾句話就離開了,不過聽裴少俠說,他近幾日心情都不怎麼樣。”
“那是應當。若你的家人因門派的緣故而冷落你,你心情也不會多麼好。”柳澤槐輕輕笑了一下,換了個姿勢,老神在在地又抓了一把瓜子,“隻不過德音門主知道利弊,怪不得任何人。仔細想想,要怪,可能也隻能怪個死人。”
林樊坐直身:“觀微門主的師尊?”
柳澤槐分他一眼:“你還記得呢?”
“方少俠曾經與我提到過他,”林樊頓了頓說,“此前柳仙尊也早在修真界聲名赫赫,更何況白華門……若當真與觀微門有關,也就是他了。”
話音剛落,肩膀便一緊,柳澤槐一把把他摟在胳膊下面,往他嘴裡塞了一把放在一邊的幹果,笑道:“得了,在人家家裡,這話就少說些。你雖然和觀微門的混得熟些,但要真打起來,我可不護着你。”
他思忖道:“不過,若是三日内柳輕绮還沒回來,那事情可能就大了。”
林樊心裡咯噔一聲,努力将那幹果嚼碎囫囵咽下:“修真界?”
“不,”柳澤槐道,“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