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說得對,”半晌後,方濯沉聲道,“從他說要去萬獸谷,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肖歧最初會選擇他,可能因為他是最好的選擇,他走投無路。所以這也決定了肖歧在找到下一個替代者之前不能殺了他。再者,就算是有人替代,有這樣相同的兩人在側,豈不是多多益善?他想用姜玄陽,尋個由頭、造個假死的招數,将他囚禁起來便是了。何苦做這種大張旗鼓的本事?保不齊現在修真界皆知,難不成就真的隻是為了針對咱們?”
“不,咱們手裡雖然沒有他通魔的憑證,但卻可以指認他殘害同門、又将其制成傀儡為自己所用。咱們不動,他知道隻要這個玉佩一出來就會掀起軒然大波,所以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在取回證據之前,不招惹,不至于将咱們逼得這麼快攤牌,且先做緩兵之計,才是最好的路。”
方濯俯低身子,感覺自己像是被柳輕绮死死扣着肩膀,按在他的眼前動彈不得。那手因寒冬冰冷而僵硬,卻極其富有力量,一股冰似的穿透力從後頸倏地穿滿全身,這力道像冰涼的一指,驟然将心頭熱血點透,方濯一下直起身來,說道:
“他根本就不想讓姜玄陽死!”
“姜玄陽若死,對他有弊無利,他不會這麼做。”
兩人默不作聲,一片寂寥中,方濯仿佛能聽到心髒劇烈撞擊胸腔的聲音。他含着氣開口:
“所以,是燕——”話音一轉,卻換了話題:“你不和師叔說嗎?”
“他就是沖着我來的,我又怎麼能跟他們說?”
“那你出事怎麼辦?”
“阿濯,”柳輕绮摩挲着他的後頸,“所以我才把你叫來。”
方濯腦袋裡嗡一聲,突然空白一片。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柳輕绮的眼神很溫柔,但在這樣的溫和下,他再度看到了那隐藏在海底之下的、冰川似的一段決絕與冰冷。
這回他終于看清了這種眼神,也驟然領悟,登時便支起上半身,撒潑似的大聲說:“不行!我不同意!”
柳輕绮吓了一跳,趕緊去捂他的嘴。方濯一把拉下他的手,扯着嗓子喊:“師叔!師——”
“臭小子,喊什麼喊?”柳輕绮一驚,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背,拍得方濯往前一個踉跄,差點一頭栽他懷裡,擡起臉時,眼圈就紅了:
“我不喊幹什麼?看着你死?你不能死,你要出事了我立馬就自盡,我說真的!”
“阿濯,阿濯你聽我說,”柳輕绮努力往下拽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然設局騙我,非我本人來他不可能行動,你——”
“那幹嘛非要你入?怎麼就非得你來做?你分明知道這可能就是沖你來的你還來!你出事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問你我怎麼辦?”方濯一把抱住他,用盡了力氣,不讓他掙脫也不讓他行動,他倒是不想,可聲音裡卻還是帶上了些許哭腔,“你做決定的時候就不能想想我?你倒是想做就做了,那我呢?”
柳輕绮哭笑不得:“我沒不想你,阿濯……”
方濯還想說些什麼,但臉上迅速被蓋上一掌,仿佛是柳輕绮不讓他再看。他一時氣急攻心,拽下手來就要嚷嚷,脖子卻突然一痛,張嘴便也喊不出來聲音。
他眼睜睜看着柳輕绮慢條斯理地将手從他的頸後移走,明白自己被點了啞穴。登時眼前一黑,立即就運氣想要沖破束縛,手指卻被那冰涼的掌心一包,方濯急得眼圈發紅,泫然欲泣地擡頭,腦袋卻被人抱住了,一個輕吻落在發端,手指還不住地在點穴的地方來回遊移撫摸,以極親密的姿勢,雖不打算将他推遠,可卻也明顯下定決心,不讓他動彈。
人若有心,最容易做到的就是一意孤行,不撞南牆不回頭,方濯攔不住他。他愣愣地跪在原地,直到柳輕绮用手捧住他的臉,兩人的額頭貼在一起。那細雨似的聲響便在耳邊盈盈纏繞,像夢,但心口的慌張和刺痛卻是真實的,無一讓他無法就此陷入無邊的夢魇中。
“阿濯,我讓你回來,是因為我信任你,我知道你會讓我去做這件事的,”柳輕绮的聲音很輕。有段時間他的聲音也會這麼輕,隻不過方濯沒有這個機會再回到過去,隻有現在是真實的,但這目光和語氣雖然寡淡,卻依舊讓他在血裡也仿佛燒着火的同時感到渾身發冷,“我答應你,為了你,我不死。我會盡力保全自己,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真當我有這麼天真,僅因為煙蒼屍身消失無蹤就覺得她沒死?”柳輕绮突然一笑,摩挲着他耳後的手指極盡溫柔,“死,是事實,死了就代表生前的她對于需要她的人來說已經失去了用處,所以她最後的意義隻有死後。她要死,且必須死,因為有人要她死,能明白我嗎?有人要她的死,或是她的屍身、她的靈魂去做某些事,而這些事是絕對不能讓我們知道的,甚至這麼多年連個缺口都沒有,什麼樣的人才能做到這種程度?隻有舉整個修真界之力都可能難以抗衡的、或是一個早就了無蹤迹的‘死人’才能實現。”
“所以,這些事都是絕對不可能沒有任何意義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意外。肖歧若想殺他,完全可以悄無聲息的,甚至對外捏造一個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死因都可以,為何非要将他大張旗鼓地派到萬獸谷?隻要出了明光派的門,他就可能去找幫手,陰謀就會暴露,特别是若他來找你,振鹭山必然會出手幹預,到時候一切就都會于事無補……他怎麼會那麼蠢?”
“所以他不會殺姜玄陽,就算他要殺,也絕對不會選取這個借口……他是别無選擇了。”
“要姜玄陽死的不是他,而是魔教。而顯而易見,肖歧現在拿魔教毫無辦法,而這是他們派内的事,振鹭山有心無力,也無法真正出手相助,因而隻能——”
方濯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喉嚨裡發不出來一點聲音,卻含了一泡眼淚。柳輕绮歎口氣,輕輕給他擦擦,低聲道:“好了,阿濯,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來了嗎?燕應歎要做什麼事情,并且已經将主意打到了修真者身上,于情于理,我不能坐視不管。他這個人的目标是很明确的,說是為了誰,就是為了誰。十年前為了我師尊,我師尊死後便為我,他想要知道的東西隻有我有答案,雖然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但也隻有我來,他才會現身,昭示他真正的目的。”
“我不能不來,阿濯……千載難逢啊。”
方濯的眼淚噼裡啪啦往下亂掉。他好似控制不住情緒,隻有哭泣才能令這顆奔流不息的恐懼的心暫且冷靜下來。人就是這樣。每每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似因種種變故而再也不複以往天真純稚時,又總有一件事驟然擊潰他的心,讓眼淚将這假象全部淹沒。
方濯被點了啞穴,抱着他也哭不出聲來。柳輕绮摸着他的後頸,輕輕一拂,胸口便好似被搬開一塊大石頭,驟然一松,整個人呼哧呼哧亂喘起來,可出口落到耳中的,卻依舊隻有詭谲斷續的泣音:
“但是,我,我……”
柳輕绮的手落到他的臉上。方濯從未覺得自己這般像個孩子,戚戚然地恐懼一切,尤其害怕放開手面前的所有就都會化作灰燼,這種莫名的幻景令他幾乎站不起身。柳輕绮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牽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說如果出了什麼事,就直接朝着這裡進攻,不要手軟,聽着像夢呓。
“阿濯,我不為别的,實話講,我不是那麼無私的人。你若要我為天下蒼生獻身、為修真界送上這條命,我可能不會應允。當年我赴約百寶巷,也是因為燕應歎用我師尊的過去來引誘我……阿濯我承認我蠢,但是,”柳輕绮将他放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按得更緊了,“但是,你就想一想,如果是我,十年前不明不白地為你而死,十年後突然這一切都要重啟,好像什麼東西都不如你曾經所知道的那樣熟悉了,甚至所有的認知都被完全颠覆,你會怎麼做?”
“我會找機會,我會想辦法。”方濯怔怔地說,“我會,我一定會……”
話已至此,實則已經不必再多說了。方濯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扶着柳輕绮的肩膀,整個人像一座山将要傾塌那樣即将斷裂,但卻又憑借着一腔執念硬撐着,勉強勾唇微笑了一下,笑得不太好看,也不是那麼真誠。
“行,我明白了師尊。”
他擦了一把眼淚,長出一口氣。
“你說的是對的,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同意你這樣做,盡管他們可能理解你,但是卻不明白你。”
方濯直起身來,氣還有些短,眼睫一低,眉宇間卻突然變得異常堅定。
“你去做吧。我知道,師祖的事在你心裡壓了十年,沒有這次也有下次,你不去做便會後悔終生,這一輩子都想着它,不如現在能了能了,能問則問。師尊,”他抓住柳輕绮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我不攔你。去做吧。”
柳輕绮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來既溫柔又溫暖,此刻在方濯眼中卻與枯枝無異。他明白自己還有很多話不能說、也不想說出來:他知道那些通情達理的、善解人意的,好似是他個人的了悟,實則隻是無可奈何的挽尊。這人看着随和,可在專心時從不好打發。他明白自己留不住、也勸不動他。在振鹭山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師兄弟都不曾讓他回心轉意,僅僅隻是他一人的懇求,又如何能讓他放下這整整折磨了十年的執念呢?
方濯的心一半涼,一半熱,還有一半落到掌心,像大江似的奔湧。這月下的波濤席卷着岸邊,讓他終于下定決心。掌下心髒跳動有力,真是建功立業好時節。但這一刻不歇的存在也将成為要害,并也許在不久後便會掌握面前這個人的命脈——突然,方濯腦中有些混亂。他忽然仿佛有一種時間調轉的感覺,思索起面前這個人的來路來。緊張與哀傷仿佛消失一瞬,某種月光似的亮倏地在心頭一晃。掌心稍稍有些遊移,讓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此前也曾透過這衣衫之下看到那隐秘的……那兒光滑一片,與旁人無異,但又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于是又想起某時某刻,當他火急火燎地抓起他的手看傷口的時候,卻發現那兒一片光潔,好像也少了什麼東西。
但他隻問道:“如果姜玄陽的魂的确招不到,那怎麼辦?”
柳輕绮道:“那便不問了。那個尹鶴說的話不完全可信,現在不能确定姜玄陽是否真的死于走火入魔,我不奢求問出來真相,我隻看他們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