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本來還想加一句“我師尊師叔會幫我料理好一切的”,但總覺得這句話可能會太刺激姜玄陽,保不齊他能直接從這兒跳下去,便閉了嘴。可他姜玄陽也不是好惹的,方濯話裡帶刺的這麼問了,他也就從容接住,語氣也變得生硬兩分:
“或你,或我。我們都有可能。”
“我想不到我有何罪須得經由衆人審判才得行。”
“你以修真者身份可修習魔功,對修真界而言是極大的風險。”
“我幾月前方覺醒血統,不修習魔功就活不下去了,這也能算作一種罪過?”
“方濯,我以前倒沒想到,你竟是這麼愛騙自己的人。”深重夜色中,姜玄陽總算轉了頭,深深看他一眼,神色認真,語氣卻滿懷諷刺,“你自認你清白,你無辜,可你如何能讓修真界都這麼相信?你體内有魔息,是闆上釘釘的事,隻要被發現,必然會被定罪。那時,你還打算用你這套說辭來解釋?衆口铄金,你究竟是為何,根本不重要。”
“我知道,但你又想讓我怎麼做?”方濯道,“自盡,自毀,自絕經脈,徹底毀了這一身魔息,也毀了這一身功力?好,修真界大抵的确希望我這樣做,如此變故,必然壞了誰的心思,擋了誰的路。可若當真如此,誰才是那個受益的人?”
方濯覺得姜玄陽明白他什麼意思。姜玄陽這人隻是偏執,但是不傻。他讀得懂言外之意,但不妨礙他可能會為了維護他的見解而裝傻——
“魔教的刀,自然不可能調轉矛頭對準魔教。”
姜玄陽的語氣非常木然。方濯一下子就爬起來了。
“我不是。”
“你總有一天會告訴他們你是的。”
“我不是。”
姜玄陽恍若未聞:“不過我不會告訴我師尊。就當是你救過我的命的報償。”
“……”一提他師尊,方濯算是想起來了,“看你這樣子,你現在還對你師尊心存幻想?”
姜玄陽道:“他對我恩重如山,此事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的。”
“如果他甚至要借助你的信任要你的命,你也願意這麼做?”
姜玄陽轉過頭來:“你不願意嗎?”
方濯氣得兩眼發黑,又一時哽住,不知如何回答。後來他氣憤地對柳輕绮說,他當時就應該甩手直接走人,他早就該知道他和姜玄陽永遠沒話講。永遠、永遠的沒話講,他總最開始就不應該抱有幻想。
而最重要的是,這話他反駁不了,卻也承認不了。姜玄陽可能此生都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況完全不同。方濯倒是想反駁,可話在喉嚨裡滾了一圈,便發現若他想反駁,必然會讓姜玄陽窺得其中更謹慎之秘密。說不得,做不得,隻能沉默,好像默認了他的認知。
方濯終于意識到這場談話本身就是無用的,想直接轉身就走,但他沒這麼做。他和姜玄陽徒勞地争論了幾句,見他依舊一副不可撼動的樣子,才徹底死了心,跳下房梁時,總感覺自己吃了一肚子月光,踏入門房,便是滿身的怨氣。
唐雲意縮在他的房間角落等着他,見他進門,立即便站起身來。他從小就是大師兄的小尾巴,長大了略有收斂,但本性難變。他知道方濯和姜玄陽相會的事,有些緊張地上前來,詢問他是否被刁難了。方濯那時還感覺肝髒都被填充了無數氤氲霧氣,一團一團撐得他胸口發悶,心想你大師兄何止是被刁難了,要不是心理承受能力還不錯,方才就已被他成功氣死在屋頂上,現在你便不是過來解憂的,而應要來收屍。
唐雲意兩隻手合在一起不住地搓,顯得萬分慌張。他掀掀眉毛,又垂垂眼皮,幾回都欲言又止。方濯懶得思索他的小心思,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順氣,再擡頭時,唐雲意就已經貼到他身邊,做賊心虛似的四望一番,才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大師兄,你以後,還是少和明光派來往……”
方濯一口茶又差點吐出來。他一合茶盞,将杯子咣的往桌上一放,滿心的火氣刷一下就沖破了喉頭:
“你當老子是想跟那個姜玄陽單獨出去?我這不是沒辦法嗎?”
“哎,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師兄,”唐雲意連忙道,“主要是今日明光派那些弟子裡,有淩弦,淩弦啊!”
方濯道:“淩個屁。有話就直說。”
唐雲意瞪大眼睛:“不會吧,哥,你這就忘了?我之前和你說過的啊,燕應歎安插在明光派裡的探子,就是淩弦啊!”
“淩弦?”
方濯被姜玄陽氣糊塗了,經由提醒才一下子想起這麼一檔子事,眨眨眼,不由直起了身。唐雲意那反常的謹慎與緊張才終于有了答案,方濯在腦内回想了一下,發現他還是不記得淩弦到底長什麼樣,那回英雄擂離得太遠,若非唐雲意添油加醋給他使勁回憶,他肯定是想不起來這名字究竟為何這麼熟悉了。
隻是想不起來歸想不起來,唐雲意不是别人,他說的話還是得信。這小子才是總生活在惴惴不安中的那個,祁新雪一告訴他毒已拔盡,他便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把他知道的事全說了出來。聽得方濯瞠目結舌,不完全是因為那些内容,還是因為燕應歎竟然選了這麼個人做他的“跟班”,要真是魔教那頭的,被修真界抓起來,都不用拷打,用手摸摸肩膀就招了。
“這麼多魔物突然出現在城郊,本就稀奇,這個淩弦又在隊内,更是奇怪,”唐雲意抿緊了嘴唇,“如你和師尊所說,明光派既已修習了魔功,便無法再回頭。他們掌門都明白這個道理,淩弦不可能不明白。所以現在他應該依舊在為魔教辦事。這回明光派誤入陷阱會不會就是他指使的?”
“……有可能,但是不能妄下定論。明光派對外不幹人事,但對内看着倒是很團結。淩弦若當真如此,便是要叫他的同門死。如何的仇恨能叫他對同門動手?若是燕應歎指使,隻是殺幾個修真界弟子罷了,他又為何要這麼做?”
方濯捏着茶杯,當真在思忖。明光派内部團結這話的确不錯,團得讓他覺得他們好像都沒什麼自己的腦子。肖歧說什麼就是什麼,其餘的一句都聽不進去,姜玄陽還算是被洗腦較輕的那種,看幾年前英雄擂,此種不光彩行徑甚至都成了他們的“鎮派之寶”,一句反駁都沒有,又何嘗不能算是一種“同舟共濟”?
他這邊想着,唐雲意卻急了,一屁股坐在對面,敲敲桌子吸引他的注意力,低聲道:“哥哥,你傻啦?要殺的肯定不是普通的明光派弟子啊,如果是姜玄陽呢?”
“姜玄陽?”
方濯想起不久前在屋頂的對話。他倏地一皺眉:“姜玄陽說他在派内已失心,許多事務都已交給他師弟處理,難不成他說的師弟就是這個淩弦?”
“你問我沒用,你去問他啊!”
“……”方濯道,“我覺得現在去找他不是個好的選擇。方才我們不歡而散,他未必會告訴我。”
唐雲意一起身:“這有什麼難的?算了,你和他到底有舊怨,你不去,我就去。他現在在哪裡?”
等待唐雲意的過程漫長而又短暫。方濯在屋裡百無聊賴,請了雲婳婉和祝鳴妤過來一起嗑瓜子。閑聊過程中雲婳婉将姜玄陽所告知他的事情與徒弟和師侄分享,但結果卻仍與此前大同小異,知曉明面上的危機,但卻無法探求到背後的陰謀。
雲婳婉喝了一口茶,靠在床簾上,分外優雅。她以手撐頭,微合着眼睛,像在休息,嘴上卻沒停:
“若真打起來,修真界與魔教的恩怨還不是最主要的。燕應歎這個瘋子必然會牽扯民間,這些魔物或許正是實證。他不達目的不罷休,但誰也不知道他是目的到底是什麼,就好像十年前,他攪亂了魔教,又過來要叫修真界和民間都一團糟一樣,所有人都不好過好像才是他所希望的。”
祝鳴妤道:“既然如此,不妨我們次日便動身,回山報告掌門師叔。”
雲婳婉沒點頭,也沒搖頭。她睜開雙眼,長出一口氣,眼中憂心忡忡,還在思慮着什麼。方濯不好打斷她的思路,在一旁默默用手捏瓜子,沒出聲。半天後,雲婳婉才放了手,換了個姿勢,隻是面色從未有過的嚴肅與憂愁。
“我隻怕……燕應歎一人還不夠,若是——”
話音未落,門口便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唐雲意一把推開門,怒氣沖沖地走進來,一看到雲婳婉卻就一蔫。他有點局促地站立,沖着雲婳婉迅速點點頭。雲婳婉此時也被他這一下驚得睜開眼睛,隻好在她脾氣不錯,迅速便收斂了神情,笑道:
“怎麼啦?誰把咱們雲意惹得這麼生氣?”
她一問,唐雲意就委屈起來。先前那股子憤怒轉變成了不甘,氣呼呼地往方濯旁邊一坐,先搶了他的茶喝,連續咽了兩口才好似終于将那股郁結之氣咽了下去似的,轉頭就對着方濯一陣倒豆子:
“以後我再也不說你了,大師兄,這家夥是真煩人!話都不會說,怎麼他們派還沒把他打死?”
方濯聽了大笑,心裡爽的不得了,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報複的快感盤旋于心頭:“你知道了吧?所以說,不是你師兄脾氣不好,是有人非得過來湊頭挨打,咱們不給他來一下就是不給面子。”
他往前一傾身:“所以,問出來了嗎?”
“問出來倒是問出來了,的确就是淩弦,”姜玄陽氣觀微門的有一手,從大師兄到小師妹,一連串都給氣得不輕,“但他說話真是、真是——下回見面把他嘴給砍了得了!不需要了!”
方濯欣然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旁邊的祝鳴妤卻臉一沉:
“淩弦?”
“師姐,你記起來了?”
祝鳴妤望着唐雲意,點點頭。隻是面上表情尚有些驚疑不定。英雄擂至今已有三年過去,她不記得也是常情。淩弦這個名字還是後來唐雲意抖摟燕應歎的秘密的時候一口氣也抖摟出來的,同樣也是經受一番記憶回爐才想起來。隻是她今日在密林中,卻沒能第一時間便認出淩弦,皺皺眉,自己也有點後悔。
雲婳婉倒是反應快,一聽就聽明白了是什麼意思,轉頭看向唐雲意:“你的意思是,現在頂替姜玄陽的,是燕應歎的探子?”
唐雲意重重點頭。雲婳婉道:“那方才姜玄陽為何不告訴我?”
“可能是沒問吧。”方濯揉揉眉心。
雲婳婉微微一啞。她抿唇半晌,向後一靠,表情看着都有些無奈了:“他這人,不問就不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
“他畢竟也不知道淩弦投靠了魔教,也許,他自己還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方濯歎了口氣,意味不明地搖搖頭,“但總之,接了他的位子正正巧巧便是淩弦。他這回就算是再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