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咱們一路走來,也不容易,都多久沒有出去好好看看河山了。這次祈願也不難,動動手指的事兒,你便當陪我出去走走,咱們好好放松放松……”
“沒什麼比在家裡睡覺更放松的了,”柳輕绮抖抖袖子,不假思索,“這麼冷的天我出去遛彎?我有病?不去。”
方濯心碎了一地,隻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師尊,路途還算是遙遠,我和師姐同處一室——”
“阿濯,我已經認識到我自己的錯誤了,”柳輕绮打斷他,輕聲細語,莺歌燕舞,“所以,你放心吧。我一點氣也不生。”
“生生吧師尊,人要有警惕心啊。”
“不生哦。”
“生個吧……”
話音剛落,耳朵就被捏住了。柳輕绮與他溫熱的氣息一同靠近耳側。
“不生哦。”
柳輕绮平心靜氣,對方濯的信任發展到頂峰,絲毫不受其半分幹擾。方濯嘴皮子都說破了也沒能說動他半分,百依百順的誓言終于隻成了一紙空談,非常傷心。但好在師尊還是向着他的,雖然自己懶得出門,卻也理解為何方濯會這般惴惴不安,便去同雲婳婉說了聲,把唐雲意也給帶上了,權當是幫方濯找個聊天解悶的搭子,不至于讓他在兩人之間委屈地憋死。
可憐唐雲意是最繼承柳輕绮人生哲學的一位弟子,原本的人生願景也是在大雪之際縮在被子裡呼呼大睡,被師尊輕言一句,便徹底破滅了人生理想。外出五日,隻有前兩日他興緻還算是高些,這幾日便總盼着趕緊回山,一天到晚跟方濯念叨,嘟囔得他耳朵都起繭子。
“你想趕緊回去就跟師叔說啊。事情已經辦完了,其實已經可以走了,但她就是想在外多玩一陣,咱們也沒辦法。”
唐雲意左搖右晃,聽到這話便一下子撒了氣:“我要能這般直接同師叔講,便不至于過來求你了。”
“得了,我的好師弟,事已至此,你勸不動師叔,也勸不動師姐,那就逆來順受,不如好好在附近玩幾日,”方濯長歎一聲,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故作老成地晃晃腦袋,蒼涼念道,“‘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這一生便落腳山上,少有下山契機,好不容易等到一次機會,多看看這紅塵煙火,其實也是不錯。”
“人家門派不讓弟子下山,怕損了道心,咱們倒是一個接一個等着往下跑,”唐雲意輕輕一吐,一縷白霧便順着唇角往上飄了一飄,“不過,這真的太冷了。以前我怎麼沒覺得入冬會有這麼冷?”
“我也覺得,今年仲冬時便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方濯也呼了一口氣,“下次下山,得仔細多穿一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順着空無一人的郊外小道慢吞吞地走。沒有目标,也沒有去向,隻是為了消遣時光而在附近溜達兩圈。走着走着,兩人還真就對雲婳婉說的那個盛會起了興趣,覺得反正在這兒也沒個玩頭,不如回去随着看看熱鬧。正欲轉身離去時,卻突然聽到遠處似乎隐隐傳來一陣猛獸低吟聲響。
“……什麼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确認對方都聽到了這一聲響,便警惕心頓起,舉步朝着那方向走去。繞過小道,再過兩叢枯木,面前便是一片窄小的密林。若真有猛獸,也應當是在這裡,隻是這兒距離城鎮較近,也是令人起疑。
隻是踏進密林兩步,兩人便明白了因果——遍地散落的獸類屍身和蜿蜒成河流的薄薄一層鮮血,直踏着冰冷的結霜草壤邁向曲折深邃的遠方。再往前一步,濃重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枝頭似乎挂有破碎的血肉,風一吹便啪嗒一聲掉到地上,隐沒在草叢中。
而那屍身上蜿蜒盤旋着的紫黑色的氣息,兩個人都再熟悉不過。唐雲意登時臉色煞白,下意識轉頭看向方濯,方濯反應很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沉聲道:“給師叔傳音,讓她快些過來,你便不要在這裡了,去給她帶路。”
唐雲意磕磕絆絆地說:“大師兄,那、那你怎麼……”
“不必擔心我,我便在這守着,以防生變。”
“你出門沒帶劍,我把劍給你。”
唐雲意二話不說,便要從腰間取下成淵,卻被方濯按住手腕,又推了回去。
“不必,不知這旁邊是否還有陷阱,你帶着劍,先保全你自己。”
“可是你——”
“我自有辦法,”方濯微微皺眉,“快去。”
話已至此,唐雲意也知道現在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雲婳婉才是最重要的,便重重點點頭,不再堅持,轉身出了密林。方濯思忖着時候,也給雲婳婉傳了個音,果不其然沒有收到她的回信。
他不知道雲婳婉現在在幹什麼,但無論是否會打擾到她的雅興,現今的情況都必須要她來主持大局——這遍地的野獸屍首不是别的,正是魔物。
首先不知為何這些魔物會遠離蠻荒之地到一座無辜城池的郊外,其次不知究竟是何人在此獵殺魔物,又棄了一地屍首不管。看那血河蔓延而出,直入密林深處,可能方才在這裡剛進行過一番搏鬥的人走過了這條路,甚至可能就在裡面。
方濯也不是莽撞之人,知道形勢未明,就不要輕舉妄動,便本打算如對唐雲意說的那樣,隻守在這裡以防生變。但不多久,密林裡突然便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打鬥聲,其中隐約還有氣息互撞的微弱聲響,且似乎越來越近,從依稀到明确,幾乎隻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聽聞有驚變可能,他當機立斷,以靈息凝成一把氣劍,甫上前一步,便感到迎面而來一陣血腥氣,熏得腦袋都發暈,而眼前驟然撞出一隻巨大的似虎又似豹的魔物,它也是暈頭轉向,直截了當便朝他沖來,方濯手中氣劍尚未來得及出手,身後便突然響起一陣嘶嘶聲,轉頭一看,那原本空無一物的枝頭不知何時攀上一條巨大蟒蛇,吊着腦袋攀附而下,信子對準他的後腦,縮脖子已是進攻之勢。
方濯毫不猶豫,手起劍落,先一劍劈向蟒蛇腦袋,為自己身後清出一條路。回身欲對付這魔物時,卻忽見其身側似乎奔過一道身影,魔物高高揚起爪子便要拍下,方濯下意識擡劍便劈,眼前爆開一道閃光,那魔物原本躍在空中,身形卻突然抖了一抖,緊接着便摔落在地,後背開了一道緻命血口,撲在地上掙紮一瞬,便徹底沒了聲息。
而與此同時,身後蟒蛇悄無聲息攀上樹冠,忽的從背後長出一對翅膀,越過魔物屍身,直奔向更深處的叢林。而同時,身遭忽的展開一陣暴喝,一頭魔物橫沖直撞踏過密林,夾雜着瑣碎的爛葉和尖銳的枯枝,随着塵沙直沖他而來,方濯再以氣息凝劍,雙手高舉一劍劈下,可這邊的麻煩還沒解決,身側便又卷來一陣混雜着冰冷魔息的邪風,轉頭一看,這魔物長什麼樣子壓根便沒有看清,可一道利爪已經撕向他的心口,幸而方濯後退及時,堪堪避開了這一擊,可下一刻,這快如雨燕般的魔物便已經竄至空中,口中發出一聲尖嘯,轉瞬便到了他的眉心處。
也正是在此刻,伴着那魔物一聲尖叫,一人聲響赫然于旁側炸開:“接着!”
緊随其後的是一道冰冷金屬光,攜着靈息奔向他胸前,方濯手疾眼快,一擡手接了,才發現那是一把刀。他無瑕顧及這刀究竟是從哪來的,雖然主修并不是刀,但無論是在葉雲盞那邊,還是自己琢磨,他都或多或少了解一部分刀法,當即便雙手緊握刀柄狠狠劈下,正中那俯沖而下魔物頭顱,登時血漿崩裂,伴随着一聲令人膽寒的白骨碎裂聲響,有的沒的澆了他一臉,刺得喉頭微滾,似乎下一秒就要吐出來。
而這廂危機堪堪方才解決,方濯提着刀,轉頭一看,卻愣在原地,半晌,才皺眉道:“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臉色陰沉,動動嘴唇,還沒來得及說話,方濯便倏地又感到背後一陣罡風而過,他當即轉身欲對,那人眉宇一凝,下意識喊了一聲:“小心!”手上長刀便驟然擡起,一道刀鋒緊貼着他的側臉劈了過去,狠厲迅猛,一擊緻命。
那人道:“你是瞎子嗎,這都看不見?”
方濯後退兩步,打量身後多出來的一具屍首,發覺正是那條蟒蛇。他方才分明瞧見它張開翅膀飛向密林深處,此刻卻在這裡再見,可見此畜已生人智,竟然懂得這等聲東擊西。
再一轉身,面前一個像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人,手裡提着一柄長刀,再加這标志性的陰沉目光,不是姜玄陽卻是誰?隻此刻他臉上發上身上卻是血,兩人意外而遇,狹路相逢,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複雜。盯着方濯看了半晌,才下了決心似的,一咬牙說道:
“這裡很危險,你快走,不要留在這裡。”
方濯見四周魔物環伺,也明白這不是一個能說話的地方,上前兩步,緊随着他就要進密林。姜玄陽道:“你進去幹什麼?你的劍呢?”
方濯道:“沒拿。”
“沒劍,你還好意思自稱劍客?”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陰陽怪氣,至少也得等脫困再說,”方濯擡眼往密林裡看了看,“隻你一個人?還是你的師兄弟都在裡面?”
“……”姜玄陽拉住他,“你别進去,他們怨恨你,不亞于怨恨這些魔物。”
“此處魔物雲集,非單打獨鬥所能抵抗,我既然來了這裡,便不能袖手旁觀。”
方濯颠颠手中長刀,分開枝葉,執着往密林裡去。姜玄陽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卻也沒再攔,擦了一把臉上的血,低聲道:“刀你用的慣嗎?”
“還行,但沒劍那麼熟練,”方濯道,“裡面有多少?”
“少則十隻,多則數十,”姜玄陽道,“我們也是無意遇上。”
方濯根據方才魔物的實力估算了一下,又看姜玄陽在這些魔物圍攻下也可脫身至此,也許整體實力并不很強,但麻煩就麻煩在一個“數量”上。他思忖片刻,轉頭對姜玄陽道:
“你們被困于此,已經中了它們的‘消耗陷阱’。我師叔應當馬上就會趕來,現在,你我一同進去,護送你師兄弟先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姜玄陽道:“你進去也沒用,他們不會聽你的。”
“他們不聽我的又如何,你的難道也不聽?”方濯沉聲道,“恩怨歸恩怨,命是命,如何取舍,你我心裡都有數。恩怨難道還能比命更重要?”
姜玄陽喉嚨一幹,要說什麼,終是沒說出來。方濯用提劍的方法提着刀,踏着血迹上前數步,撥開密林層層疊疊的碎葉,便聽到身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姜玄陽走到他旁邊,深深看他一眼,指了個方向:
“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