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真正能下山時已過了兩月。魏涯山是個很有水平的人,他準确地評估了現在振鹭山的危險等級,嚴令振鹭山弟子無要事不得下山。其中危險之最危險自然就是方濯,在山上當了兩個月的鹌鹑,同時也收到了來自魏涯山的一位大禮——一本記載了一份古老魔功的典籍。
此書封面的文字甚至還有些陌生,手指揩上去一層一層的灰,紙張脆弱泛黃,仿佛輕輕一捏便會碎成灰燼,看上去已經許多年未曾被翻開,甚至可能有數百年。
魏涯山将之交給方濯的時候,不隐瞞,不扭捏。直截了當就給了,好像手裡拿着的不過是一本普通的畫冊。
方濯雖然明白既然魏涯山做下了這個決定,他自己就一定有破局的手段,但真的好像被扔雞蛋似的丢來一本魔功,他也吓了一大跳,猶猶豫豫的,感覺萬分不真實。他緊張而又滿懷狐疑地唯唯諾諾接了魔功,又聽了魏涯山一大串教導,心不在焉地嗯嗯稱是,一回到觀微門人就要倒了,一把抓住柳輕绮,像要暈過去一樣,問他說,修真界和魔教不是老死不相往來嗎?咱們家怎麼會有這個?掌門師叔還像從倉庫裡挑白菜一樣就把它給拿出來了?
柳輕绮看他一眼,便哭笑不得,同時又為他那個白菜的比喻樂不可支,馬不停蹄地就去找葉雲盞分享這個樂子去了。
其實平心而論,方濯是被修真界給忽悠瘸了。他從小接受的就是“正邪不兩立”的教育,而“正”是修真界,是自家,“邪”自然就是對家,是魔教,他自小認為兩方是不可相容的,這導緻他形成了其強烈的自尊心和近乎偏執的忠誠,所以在得需他重新進行身份認同時,才會如此痛苦不堪。
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便不難看出,修真界自始至終都在吓唬人。修真界弟子從不修習魔功,不是因為不讓,而是因為“不能”。魔息與靈息相生相克,若非特殊機緣,不可同居于一體,就好像姜玄陽一樣,擅自修習魔功,如果沒有充足的準備,最後必然會是一個爆體而亡的下場。
而同樣的,魔教那邊,從沒有修習修真界功法者,也是因為他們不能。從自然所塑造的此類規則來看,兩方注定水火不容,就算是某日冰釋前嫌做了親家,可身份注定不同,不可能真正從心理上成為一家。
故而若真以修真者身份修習魔功,也行。修真界根本就不必太緊張,因為基本活不下來。
早在五百多年前的修真界和魔教第一次十年大戰時期,兩方便都有對彼此功法的研習。魔教内部或者修真界内部搜尋出來那麼幾本有關記錄對方功法的書籍再尋常不過,隻是研習數年,發現想要徹底抹除靈息和魔息的法子是一樣的,對方都有準備,都有着比下黑手要更黑的應對方案,此路完全不通,故而紛紛擱手不管,殺光了、殺退了、殺沒了,自然也能大道相同的效果。
所以,比起偷偷修習魔功的人來說,也許靈魔混血的身份更為敏感。他們從出生的刹那便與命運展開了一番搏鬥,能活下來的人少之又少,而作為這場冷血厮殺的補償,上天同樣會賜予他們所不同的超乎尋常的要素,天分就是其中的一種。而再另外一種,便是“第二個邰溯”,第二個傳聞。當傳聞成了現實,便不得不引起人之重視,甚至一夕用力過猛,還會造成無可轉圜的悲劇。
但燕應歎亦是天之驕子,天性驕橫,修真界現在能否拎出來一個與他單挑可以獲勝的人都不知道,他行走人間數年,到底謹慎,不知這種傳聞是否當真又出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至少從他選擇守樸來看,他所給方濯的結局目前還不是必死的,也許尚在試探中。
與其說他是想除掉這個禍患,不如說,他更想借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擾亂修真界内部。早在十年前人人便知道,若是團結一緻,魔族入侵未必會如此順暢。最大的問題便在與内部的彼此猜忌以及幾乎從未停止過的荒謬的背叛,而無論是聰慧的還是單純的人們都已明晰,這完全是無解的。
燕應歎若真要故技重施、從内瓦解,必然成功。
無論如何,白華門與振鹭山已經離心,如果他的确已經做好了接下來的計劃,那麼初步的目的已經達到得不能再圓滿。
同時,振鹭山、白華門、飛烏山與明光派四個門派都不約而同陷入了極尴尬的境地,天下風雲既變,山雨欲來,人人都能感知到危機的存在,可卻不知它究竟從何到來,隻能隐約察覺到,修真界的内讧,便是即将重蹈十年前覆轍的開端。
君守月常會收到洛笙寫回來的信。她在開啟新生活之後,也沒有忘了她的朋友,經常給君守月來信。君守月俨然已把她作為一位遠遊的知心者,每封回信裡都傾注了她對于感情和生活的煩惱,洋洋灑灑好幾大張。洛笙總是耐心地給她提出建議,但那畢竟尺牍太短,難以書盡其意,寫着寫着,字裡行間便多的是想念。
但在兩位姑娘一如既往地交換着見聞和苦惱的同時,有什麼東西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君守月依舊如往常,在信紙上寫下了她目前最難以抉擇的事——即師兄與道侶之間近乎完全結冰的關系,可數日後收到信鴿的回信時,洛笙卻并沒有似以往那般為她耐心分析,而隻是寥寥幾筆帶過此事,餘下半頁,隻寫了一件事。
即在數城郊外都發現了魔物痕迹。她靈力低微,頂多能在凡人面前自保,而很難在魔物面前也全身而退,故而每次感知到時,都會躲得遠遠的,沒有靠近過,但卻無比确認此事一定存在。
洛笙在最近的回信上說:“路經麟城,感知到有熟悉氣息,想來想去,才想起原來在圍獵場時曾經在方濯師兄身上感受到過類似的。不知是否與那隻辣椒魔物有關。你長久身處在山上,不知民間險惡,現在山林更不太平,砍柴的、打獵的,往往一去不返。城池之間似有暗潮湧動,前些日子,衛城與蔓城之間還産生了一些矛盾。不知将來會怎樣,但現今已足以令人憂心,無論如何,保重自己為上,切記,切記!”
洛笙這次的回信太短,短到讓君守月心焦。她捏着那張信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心頭總有不适感蠢蠢欲動。窗外寒風飒飒,已然完全進入寒冬,隻是推開窗便總感到手指上也結了一層冰。在這樣寒冷的冬季,洛笙所寄回來的信也冷得像一塊冰一樣,末尾的落款更是仿佛匆忙無比,像是草草寫就,令人放不下心來。
她托着腮,惴惴不安地坐在原地,半晌後便突然起身,到了柳輕绮門前。柳輕绮縮在屋子裡緊靠着火爐看書,整個人圍得嚴實,昏昏欲睡,書冊即将脫手,滑入火爐中,即将合眼之際,幸而有君守月的敲門聲叫醒他,救了他的書一命。
柳輕绮趕緊上手将這可憐書冊撈在懷裡,緊了緊外袍,喊她進來。君守月也不客氣,一腳踏進,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截了當問道:
“師尊,大師兄和三師兄這回是到哪裡去行事?”
“蔓城與祁城附近,好像是臨界處,”柳輕绮想了想,“怎麼了?”
君守月一聽蔓城二字,當即如雷轟頂,心下倏地一墜。她連忙将洛笙的回信送到柳輕绮面前,請他看。柳輕绮倒也吓了一跳,心想女兒家的來信裡不知有多少秘密,還是不要太仔細為好,便草草掃了兩眼。誰料這兩眼還真讓他發覺了端倪,當即啪地一下坐起身來,奪過信紙上下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喉結輕輕動了一動,便撈着鬥篷起身,一擡手,将君守月抓到身側:
“走,同我去見掌門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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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振鹭山發生的事,遠在山外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方濯悶了兩月終于得以下山,高興得忘乎所以,吸一口氣都覺得無比清醒香甜,舒服得要命。唐雲意在旁邊就明顯有些恹恹,他懶得在這麼冷的天出門,現在這幹冷時節,拉下簾子、擁着被子睡大覺才是他的做派,對于睡眠的渴望和寒冷的厭惡竟然已經讓他放棄了對“自由”的追求。
方濯對他這樣自甘堕落的行徑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但他自己多在外面待兩天,就也覺得沒意思,想要回家了。更何況他現在的情形總讓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種“僞裝成人”的感覺,分外心虛。
唐雲意這時候的心态倒又比他好不少,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一點兒也不為身邊走着個人形靶子而焦灼。方濯看他,一會兒覺得沒什麼,一會兒就覺得焦慮不安。思來想去,還是家裡最好,大家都不嫌棄他,也不會出賣他。
他偶爾一流露出來這種略顯悲切的神情,雲婳婉就在旁邊笑。她太愛笑了,有時候都沒人能知道她到底在笑什麼,但隻要她一笑,就說明事情壓根沒有那麼嚴重,完全不至于到憂心忡忡的地步,她笑了,便等同于告訴對方,“放寬心”。
“向你師尊求着把你師弟帶出來是對的,”雲婳婉老神在在地吃酥餅,“不然鳴妤這麼不愛說話,我又忙得很,隻放你一個亂想,恐怕得出事。”
方濯笑了一下,有點害羞。他還沒答話,雲婳婉便拿起一隻酥餅送到他手中,示意他吃。一邊塞還一邊低着頭看話本,突然便哈哈大笑,二話不說指着那話本上一行字送到方濯面前,眉開眼笑:“你看這段,笑死我了。你說人家怎麼就這麼會寫故事?還寫得這麼有趣,你師叔我這輩子都學不來這張嘴啦。”
雲婳婉前仰後合。方濯瞥了一眼,确實感覺挺好笑。隻是他現在滿嘴餅渣,隻怕笑出聲,就鬧個笑話。于是一聲不吭,憋着憋着,等把滿口吞下去了才清清嗓子,正欲對此笑話評價一番,雲婳婉卻突然放了話本,從懷中掏出一個什麼東西來看了一看,倏地便起了身。
“阿濯,師叔出去有事,你和雲意在客棧好好待着,我很快就回來。”
她方才還喜不自勝,現在卻突然便斂了笑容,語氣聽起來也很嚴肅,瞬間便叫方濯立即也随之正色起來。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雲婳婉取過鬥篷,圍起便要出門,神色愈發凝重,心下裡也知不好,便随着站起,與她走了兩步,在身後問道:
“師叔,是出了什麼事嗎?可否需要弟子幫忙?”
“哦?不用,沒出什麼事,”雲婳婉愣了一下,才如夢初醒般轉過身來,沖他展顔一笑,神色又恢複往日生動溫柔,隻眼中閃爍着點點微光,看上去分外自如,“隻是今日城中有盛會,大多鋪子削價,尤其是成衣鋪,比以往便宜不知多少,我和鳴妤打算去看看。”她上下打量了方濯一遍,“你這是,也想去?要不要也帶上雲意?”
“……這,弟子便不去了,”方濯尴尬笑笑,感覺嗓子被餅渣糊住了,怎麼也不得勁,說話聲音像硯台敲桌那樣又硬又幹,“那祝、祝師叔和師姐盡興,不用管我們,我和雲意我們兩個,呃,自有去處——”
“——哎喲,人家說去看衣服你就不去了?去呗,天天悶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處理他們家那些破事,煩都快煩死我了,去看看衣服也是好的。”
“去個屁,要真去了,你看看接下來半年你能不能好過。”
方濯嗤笑一聲,順手摘了一枚枯枝,在手中掰折兩下,發出清脆兩聲響:“當師兄的勸你一句,盡量少跟她們兩個摻和……哪那麼些個好事兒?她倆的事兒,就讓她倆自己掰扯去。”
“你說的跟打燈謎似的,是不是故意叫我聽不明白?”唐雲意狐疑看他,“不是我說,大師兄,你這兩日好奇怪,從山上就怪,怪得很啊。不過是跟師叔出來處理一件小事罷了,你那麼苦大仇深的做什麼?”
“……切,你懂,就你懂,”方濯有些難以啟齒,“她倆關系好,我出來便是當個闆子,一點用也沒有,還得幹苦力,我不苦誰苦?”
“也不是一點用沒有,”唐雲意笑道,“就像師尊說的,‘苦力’也是‘力’嘛。”
“那是因為都是人家給他當苦力,他可沒給誰當過苦力。你看這事兒要是發生在他身上他還樂不樂意這麼說?”
别看方濯嘟嘟囔囔得嘴皮子挺利索,其實他是在嘴硬。正如唐雲意所說,出發前他一臉悲痛,看上去承受了莫大的不幸,實際上他已因着這事兒魂飛魄散地跟柳輕绮哭過一回了。盡管祝鳴妤拿他當朋友,兩人在尋風崖似有“交心”,但那日雖聊得投機,回來卻叫方濯吃了番苦頭,一時碰上師姐也有點畏手畏腳的。
祝鳴妤雖然不知具體,但也能猜到大概,看他神色總透些淡淡的同情。但她好歹還有所隐藏,柳輕绮那便就是敢作敢當,他對着一個誤會發了一通不該發的脾氣,心下裡非常愧疚,映照在外表,便是那總無意中流露出的詭異的眼神。
他愧疚地望着祝鳴妤,愧疚地望着雲婳婉,看得人頭皮發麻。搞得雲婳婉一頭霧水地過來問他是不是又不小心把自己的胭脂給砸了,柳輕绮便隻搖搖頭,神秘莫測。
雲婳婉非常狐疑,但直覺告訴她肯定沒好事。她威逼利誘,使盡手段,費盡九牛二虎之勁,也隻得到柳輕绮搖着頭的一句:
“師姐,我看你辛苦。”
“……”
雲婳婉将手掌貼上他的額頭:“也沒發燒啊。難不成還真是突然長出來了點良心?”
但盡管如此,柳輕绮會默許叫他跟着雁然門下山去,這令方濯始料未及。他壓根沒有想到柳輕绮竟然能愧疚到這種地步——也不知道是想證實誰的清白。但方濯還是覺得柳輕绮應此要求隻是打算安一雙眼睛到他師姐身邊看八卦,可奈何眼睛實在不想去,真不想去。
他此前便曾經鬧過烏龍,在全然不知祝鳴妤小九九的情況下生拉硬拽地破壞了她準備已久的“二人世界”計劃,搞得祝鳴妤一口銀牙咬碎,沒打死他還算是她顧及同門情誼。這下顧清霁在山内有事,無法随行,肯定又是祝鳴妤期待已久的獨處時刻,他再橫插一腳,還想不想活着回來了?
方濯對這事兒有心理陰影,他自己也經曆過漫長的、痛苦的暗戀,深知這感受有多難熬,始終覺得破壞他人期望是一件非常值得五馬分屍的事,想一想,就覺得自己實在罪大惡極(當然喻嘯歌不算)。是以,給他八個膽子他也不敢再去招惹祝鳴妤,一聽說雲婳婉這打算,便哭天喊地,痛哭流涕,拽着柳輕绮的袖子不松手,非得叫他去求雲婳婉收回成命不可。
“我不去,我不去,實在不行你叫他們三個去,我不去,”方濯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師尊,現在我的身份不一樣了,你徒弟我是知情人。她們兩個好不容易能獨自出去一趟,還加我這麼個沒眼力見的幹什麼?要、要不,你也一起去。好歹我還有個能趕緊溜走的理由。”
“哎喲,乖乖,真可憐。”
柳輕绮一臉同情地摸摸他的腦門,頗為寵愛地看着他,溫柔地說:“可惜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