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的腿立即放了下來。空無一人的骁瀾殿,隻有他一個人在這作威作福,這會兒啪地一下翻下來,一個沒站穩,差點大頭着地栽下去,幸好方濯兩步及時跨過來,一把扶住了他。
“你幹什麼呢?”
他一路急匆匆趕來,一聽說他吐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會兒連氣都喘不勻,一下就看到這副場景,心頭一時氣急,沒控制住音量,聽上去又急又怒:
“你不是說你吐血了嗎?你不是說你要見我嗎?這是怎麼回事?”
“阿、阿濯……”
柳輕绮本就心虛,被他這麼一吼,臉色立即僵住,人也跟塊木頭似的愣在他懷裡,怔了半晌,方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結結巴巴地說:
“阿濯,你、你聽我解釋,我剛真的吐了的,但是解淮師兄幫我、幫我療了傷,我現在沒什麼事了,真的,當時我讓岑寒去找你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傷得很重,我想我就算是要死我也得在死之前看你一眼,可沒想到他剛走沒多久,我就好了,不過皮外傷而已不妨事……”
方濯喘着氣,按着他的肩膀,兩人的目光深深交融刹那,柳輕绮眼中的不安與驚慌猛地便擊中了他。方濯立即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失态,趕緊放輕了聲音,手上力氣也卸了些,低聲道:“我沒怪你,我就是、我就是吓死了,師尊你吓死我了,我還以為那去骨針真的……”
他的手都摸到柳輕绮的背上了,馬上就要用力把他擁入懷中,可在那瞬間卻突然明白過來,趕緊後退兩步收回手,嘟嘟囔囔地說:“這是骁瀾殿,不能抱,回去再說。”
“你……”
柳輕绮被他最初的疾言厲色有些吓住,這回放松下來,卻又忍俊不禁,輕輕推推方濯的肩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怕他?”
“我最怕的就是他了,”方濯拉着他的手,試了試經脈,果然沒什麼事,這才松了口氣,把他安置到一旁的椅子上,“你可别叫他看見你在他那位置上跳來跳去的。”
柳輕绮把臉上的粉洗了,人看着就多了兩份健康。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勁兒地笑,拉着方濯的手不肯松手,笑了好一會兒,才湊近他耳邊,小聲說:
“你把守樸殺了,他們沒為難你吧?”
“你放心,有掌門師叔在——噢,”方濯後知後覺,“你是想把我騙回來?”
柳輕绮含笑看他。方濯一時不知心裡該如何想才好,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還隐隐有點生氣,為這沒輕沒重的玩笑:“有諸位師叔坐鎮,我能出什麼事?倒是你那句話把我吓得差點出什麼事。”
“我也出不了什麼事。不過,我要是‘不出事’,能這麼快把你喊回來嗎?我要說我馬上就生了,你看沈掌門他們信不信吧。”
“……你嘴上沒個把門的,”方濯總是在許多莫名其妙的地方羞澀地紅了臉,“這也好說?”
“我心疼你嘛,我擔心你,”柳輕绮笑嘻嘻地握緊他的手指,“我知道你不會有事,你沒事最好。但解淮師兄不讓我去,你不在我面前,我又放不下心來,隻得出此下策。”
而他這“下策”,除了把方濯吓得一連幾個踉跄奔到靈台門,還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給吓了過來。待一切安排安全、廖岑寒帶着人沖進來的時候,他們兩個剛分開,一個坐着一個站着,聽到聲音都同時看向門口,一時大眼瞪小眼。廖岑寒粗氣喘個不停,魏涯山則眉頭緊皺,寬袍大袖一揮,人便大跨步走了進來,也不廢話,張口便是:
“要不要新雪給你紮兩針?”
“我沒事了,師兄,”柳輕绮連忙道,“周堂主他們沒為難你們吧?”
“有掌門師兄在那裡,誰敢為難?”雲婳婉急匆匆走上前,二話不說便鉗住他的手腕,好好探了一番,眉頭卻一皺,張口便道,“你這叫——”
“師姐,裴千影的頭帶回來了嗎?那東西很重要,千枝娘子的頭已經被妥協安置在白華門,裴千影的屍身不能再給他們。”
雲婳婉将說的話被柳輕绮一口打斷,睫毛輕輕顫了顫,坐着的微不可見地悄悄沖雲婳婉眨眨眼。雲婳婉深吸一口氣,有些氣惱,丢了他的手,還帶些氣性:“帶回來了。你要養傷就好好養傷,這些事哪用得着你操心?”
“我徒弟啊,師姐,”柳輕绮溫聲細語,“不讓我看,還不許我打聽?”
“沒什麼大事。”
魏涯山吐出一口氣,于一旁坐下,擡手輕輕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憊:“也幸好你整出這一出來,不然要如何脫身,還真得好好想想。”
“東西拿回來了嗎?”
“拿回來了。”
祁新雪瞥了他一眼,将手掌一攤,一枚銀針赫然出現在掌心,正是那去骨針。
雲婳婉從懷裡掏出另兩根,與祁新雪手裡的比對了一下,搖搖頭:“看不出有什麼區别。難不成還真用了一次就不能用了?”
“這是他們魔教的秘物,若是可以循環使用,恐怕早便已被修真界拿到手中了,”祁新雪道,“所以過往麻煩的,便是能拿到的都隻是用過的去骨針。幸好守樸當時有一枚沒有發出去。”
“可問題是守樸為什麼要留一根?三根齊發,同時擋下也不容易。這分明更容易得手。”
“當時事發突然,在緊急情況下,他漏了一根也是有可能的,”魏涯山揉揉太陽穴,“或者他還有别的什麼打算,燕應歎到底實力驚人,若是想要卸磨殺驢,留一根去骨針尚有翻盤可能……隻是幸好他已經死了,否則這根去骨針留在他的手裡太危險。也幸好周堂主竟然沒有去翻找他的衣襟,不然咱們也很難拿到這沒用過的一根。”
雲婳婉點點頭,殿内一時沉默片刻。柳輕绮緊皺眉頭,就着祁新雪的手連看了好幾眼,而方濯于他身後,意識到這種程度的探讨似乎還沒有他在這兒湊熱鬧的份兒,趁着幾人沉默,便趕緊行禮退後,示意要離開此處。
“等一等,”雲婳婉道,“阿濯,到底,我們看得仔細,你劈出來的是魔息。可否感知到守樸身上是否有類似的氣息?”
“回師叔。”方濯有些慚愧,“當時事發突然,外加生死攸關,弟子無力去辨别……後來把脈時倒是有所察覺,隻是不知是否有這去骨針的作用,魔息是有,可無法确認是這氣息在守樸身上,還是隻是因為去骨針。”
“沒事,”魏涯山扶着扶手直起身,平靜地說道,“已經可以确認,飛烏山的确是通魔了。去骨針比什麼都好用。”
“……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言之隐,或者,燕應歎所為他們保證的無法拒絕的誓言。想要投靠魔教,僅一個理由而已,太簡單了。”
方濯垂了眼,有些啞然。魏涯山說的沒錯,除了被逼無奈,或者利益,飛烏山沒什麼可以去投靠魔教的理由。它們兩者又不通婚。
魏涯山接着說道:“不過,我倒是知道他們為何要對你動手。”
方濯道:“因為弟子殺了裴千影,坐實他們通魔……”
“不完全如此。”魏涯山站起身來。他示意方濯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聽了一陣,面上露出些許了然色彩,卻并不輕松,相反,看上去頗為凝重。
“盡管新雪的藥無懈可擊,但到底還有漏洞。雖然也許探不出來是魔息,但有心人倘若有這方面的認識,也許可以隐隐感知到你體内還有另一種氣息。”
方濯立即便想到那“偷襲”自己卻被他無意擊出數步的白華門長老。登時明白過來,背後一涼,好似出了一身冷汗:“這麼說,他可能已經……”
“那,那他最後一句話,豈不是在威脅師叔?”
方濯這回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果不其然,世上沒有一件事可以自稱“十全十美”。祁新雪嘔心瀝血,已做到她所能做之最完美,可卻依然還有漏洞。方濯不知道回去後這長老會怎麼同沈長夢描述,但他明白,秘密一旦洩露,隐瞞得越久,便越可能遭到更深重的反噬。既然有人已知曉,甚至還是與他“有仇”的人,雖然這仇恨來得何其無辜,但他也明白,是否與他有關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接下來将做什麼事才會決定他的命運。
柳輕绮雖然未見當時情形,但聽這簡單描繪,也明白了些許,神情當即便緊張起來。他下意識回頭看方濯,兩人目光正交彙,隻瞥了他一眼,方濯便立即下定了決心,緊上兩步,跪倒在魏涯山面前,沉聲道:
“弟子去留,全憑掌門師叔抉擇!”
柳輕绮的手一把攥住了扶手,指節都泛了清白。他的嘴唇微微有些發白,呆愣愣地看向魏涯山,嘴唇張了張,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魏涯山的思路被他分去一些,低眼瞧見,眉毛輕輕一揚,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
“全憑我抉擇?說的倒是輕松。”
他淡淡地說道:“若我要你從此廢了這身功力、就做一個廢人下山去呢?方濯,你應該也知道,修真界與魔族勢不兩立,盡管出身非自己所能選擇,可命運既然如此,就要做好一切準備。振鹭山若隻因為一個你而與整個修真界對立,得不償失。”
“弟子知道,”方濯垂着頭,喉結輕輕動了動,語氣卻分外堅定,“弟子無怨無悔。”
“你應當也知道,現在群狼環伺,隻要你一下山,便可能會被白華門差人帶走,或者是直接命殒當場,”魏涯山道,“若我這般抉擇,叫你就此與振鹭山不能再有任何聯系,你也願意?”
“弟子無怨無悔。”
方濯擡起頭來。他看着魏涯山,分外專注,可餘光卻總想要飄向旁邊的人。他看不見柳輕绮的表情,但他可以從這滿室的沉默之中猜出來。他甚至都能想象到這時候柳輕绮的手在做什麼、表情是什麼、心裡在想什麼,他幾乎可以猜到那隻藏在袖子下面又都悄悄發抖的手,他現在一定緊張,甚至惶恐,但很有可能他自己都意識不到這一點。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沒人可以阻攔。如果這就是他的命,而他自己注定無法掌控的話,他甯願将這條命交到自己信任的人手裡,而不是死在一個陌生的、空無一人的潮濕牢獄。
方濯揚起臉,直對魏涯山的目光,接觸到他冷淡而漠然的眼神,卻仿佛窺得一面斑駁竹簡。那裡面寫了很多東西,而不湊近,他很難一一讀出來。但是此刻,方濯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遏制着自己不要往旁邊看,而另一半,興許便催使他深深拜下,随即頂着誰的目光,将自己的心一層層血淋淋地剖開。
“弟子知道,這條命是振鹭山給的,能有今日之成就,也全仰仗振鹭山。若非當年振鹭山願救弟子一命,弟子便早已死在山腳下了,絕不會有今日之方濯,故而振鹭山的恩情,弟子此生都難以償還。”
“弟子也清楚,無論師叔做出什麼決定,都是為了振鹭山。山上有祖師爺數百年基業,也庇護着諸位兄弟姐妹,若弟子此生注定不能再為山上做些什麼,振鹭山若是願要弟子這條命,弟子也願給!”
方濯語罷,額頭觸地,行了一個大禮,久久未起身。在座一片靜谧,少有人說話,連呼吸聲都很難聽得見,方濯的手指微微收緊,勒令自己絕不能起身轉頭,閉上眼睛,深深伏于地上,隻感覺額頭一片冰涼,而緊接着,在最後一句話的回音終于落地後,人也似陷入無邊深海般,進入了意外的平靜。
他自認此生缺點頗多,但好在真切、忠誠。至少如果放在面前的真的隻有以死明志和被誤解兩條路,盡管那一條是死路,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走下去。
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柳輕绮能理解他。他們兩個都是振鹭山養大的,這樣的話,他不說,同樣的在這懷抱中成長起來的人都能懂得。
隻是可惜……
方濯沒怎麼想,但一些念頭自然而然地浮上腦海。混亂複雜的,正在一片寂靜之中抽絲剝繭,尋得源頭。但還沒等那真正的真相浮出水面時,面前便聽到一聲輕笑。
魏涯山輕輕敲着桌子,另一隻手撐着頭,神色詭異,方才那聲輕笑就是由他發出來的。方濯擡起頭來,卻并未對上魏涯山的目光,他順着他的眼神看去,也隻能看到一個空空如也的角落,那裡什麼也沒有。
柳輕绮聽到他笑,總算逮到了機會,蒼白着嘴唇站起身來,擡手就要來拉他:“師兄——”
魏涯山輕輕一揮手,笑容不減,聲音清淡,語氣卻頗為奇異:“莫要重蹈覆轍?可真是擡舉了,他的意思是,我振鹭山将會培養出個邰溯第二嗎?”
他轉頭看向柳輕绮,笑了一笑:“你坐下吧,放心。我方才才琢磨過來白華門那個長老到底是什麼意思。重蹈覆轍?蹈的是什麼覆轍?若他當真指的是邰溯,邰溯除卻出身存有争議,一生未行惡事,成為第二個他,又如何算得上是‘重蹈覆轍’?”
方濯還跪在地上,但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将他扶起。魏涯山的手掌落到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像是終于醍醐灌頂一般,那種從進門時便一直萦繞在眼中的沉重與冰涼消失了,轉而成為一種奇異的、鎮定的從容與輕松,那手掌也像是微風一般帶着溫熱,一下一下,将方濯心上所結成的所有繩結都一一拍開。
“守樸為何一定要殺你,你知道嗎?”
方濯搖搖頭。魏涯山道:“因為飛烏山與魔教串通,自有魔教知曉能活下來的靈魔混血潛力究竟有多大。你應當也已發現了,在昏迷初醒、尚且被反噬的狀況下都能将裴千影一擊緻命,再加今日當衆殺守樸,擊退馮長老數步,隻要能讓靈息與魔息融合,你的功力便會增加數重,而你如果始終立于振鹭山不肯歸順魔教的話,也許便會是燕應歎眼中一枚極難拔除的釘子。”
“所以,隻要你不能為他們所用,他們要在你尚未成勢之前便将你拔掉。守樸能親自前來,想必一是為了将你滅口、從而徹底隐瞞飛烏山通魔一事,二便是受了魔族的引誘,過來殺死你這個‘靈魔混血’。”
雲婳婉道:“這麼說來,守樸其實還是魔教的刀?”
魏涯山搖搖頭道:“這樣說不準确。或該說,守樸和阿濯,各自都做了魔教的刀。”
“燕應歎手眼通天,甚至都能在飛烏山後山放一個裴千影等着來阻攔阿绮,說他不知道方濯現在的境況,我不相信。他既然已經知道了阿濯是靈魔混血,自然明白這個身份的特殊性,所以他給了守樸去骨針,讓他借此機會來到振鹭山除掉阿濯。而守樸名聲在外,我派必然會嚴加防範,他的去骨針未必能成功出手,隻要一旦被發現,他想回去就難了。”
“再者,他現在是當今飛烏山的排面,也唯有他的存在會讓燕應歎強占飛烏山變得困難些,而他此刻手中你又有去骨針,燕應歎會不擔心他是否會将去骨針用在自己身上?所以看似說讓守樸這個高手來殺阿濯,其實就是引我派殺他。”
“而隻要他得手,未來的威脅便會被徹底抹除。若他不得手,我們又會代燕應歎除掉這個守樸,讓這個唯一能得到去骨針的修真者就這樣死去,對他依舊是好事。”
魏涯山道:“所以自始至終,守樸也好,燕應歎也罷,你我看起來似乎隻是為了滅口掩蓋罪行,可實際上,你的死活,也許确實關乎他們的命運。”
魏涯山按住他的肩膀,眼眸輕輕一動,閃爍着些許奇特而略顯興奮的光輝,微微笑道:“幾日後我會想辦法為你尋找一份适合你的魔功,你不必擔心,照着練就是。”
登時腦袋上像劈開一道重雷,耳旁當啷一聲巨響,方濯徹底懵在原地。他聽到了魏涯山的聲音,也能聽得見每個字,可組合在一起卻一時令他無法理解究竟是什麼意思。在勉強将它們一一排列、拼湊并組合到一起後,讀了一遍,又反應一陣,方濯才猛地明白過來,瞪大了雙眼,完全不敢相信耳聽事實,磕磕絆絆地說:
“這、這,師叔……”
“那個馮長老之所以這麼勸我,不就是因為擔心我意氣用事再度養出一個為修真界所不容的邰溯?”魏涯山神情平和,笑容淺淡,言語至此,眼神卻驟然向下一沉,活像是深深往眼底砸出一個坑,其中水花便是濺射而出的一點冷意,随嘴唇翕動而泛動波瀾,手起錘落,一錘定音:
“隻可惜,一個人在曆史上若能寫下自己的名字,他就是獨一無二的那個。邰溯注定隻能是邰溯,其他人再怎樣模仿,也不會成為他。”
“所以同樣,你不會是第二個邰溯,而我振鹭山,也永遠不會是那個林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