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便探頭探腦地一奇。小弟子臉垮了下來:“觀微長老他從回山後便一直身子不爽,方濯師兄說他需要休息……所以到年前的課一直他代。”
“那他很嚴厲嗎?”
“不好說吧,”小弟子有點扭捏,“但反正,反正,沒有觀微長老好。”
也不知道方濯聽到這樣的評價是會生氣還是哭笑不得。不過他在外門的人緣确實有點比不過柳輕绮,這也是應當的。他們不愛學,柳輕绮後來也懶得管,純屬放羊,隻不過現在這繩子又一夕被人牽住,還套得死死的,逍遙慣了的弟子們自然會頗有微詞。不過好在方濯也不是那種迫切需要他人承認來找回自己自信的人,不然聽到這樣的話,保不齊得黯然神傷好一陣子——
但這樣的“裝傻充愣”卻取得了相當的效果。一圈下來,所有門派都幾乎知道了方濯替柳輕绮代課的時候絕對沒有面上那麼友善,也知道了他批改課業過于認真而有時甚至稱得上一句“不近人情”,卻不知柳輕绮“病”到了何等地步,而他方濯在派内,又是否有其餘異樣。
同樣的,沈長夢也不會知道。甚至魏涯山還能就現在振鹭山這進退兩難的情形給他開個玩笑:“修真界諸位皆仰慕沈掌門。一聽說沈掌門來,無數拜帖便都遞到我手下,如此威名,在下佩服。”
沈長夢也笑了一下,隻是神色平靜,難免有點冷言冷語的:“但願魏掌門說的是真的,這樣我白華門在修真界還能有一席之地。”
“沈掌門這話說得倒是讓人難以擔待。”
“魏掌門,”沈長夢淡淡地說,“你我分明都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
葉雲盞坐在一旁,聽他說話,嘴裡恨不得銜根草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吹。是個人都能聽得出沈長夢這言外之意,又遑論這一屋子聰明人。隻是魏涯山實在不愧是掌門,沈長夢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竟然還能裝糊塗。他隻做不知道,在短暫安坐一段時間後,便引了沈長夢到他的住所,且與他約定好,第二日來這裡尋他,幾人一同去觀禮。
“多謝魏掌門,”雖是這樣說,沈長夢的目光卻若有所指地向後漂移了一下,“隻不過入門之戰是振鹭山的大事,若是少了誰,想必都不美。”
魏涯山笑道:“那這也沒辦法。觀微病得太重,知曉沈掌門關心他,隻可惜他現在連下榻都難,隻得辜負掌門一番美意了。”
沈長夢便也不再堅持,隻是了然般一笑,依舊平淡從容地問候兩句,兩人不提起這尖銳話題時,反倒又再度呈現出一種故友重逢的友善面貌。魏涯山始終笑容以待,似乎絕無半分不悅,而待到分别後,一轉頭,魏涯山那标志般溫和的微笑便就此消失殆盡。
葉雲盞早就不高興了,在旁邊悄悄盯着魏涯山看半天,由是第一時間便捕捉到了魏涯山抿唇斂笑的模樣,當即一口氣如同沖破喉頭,堵得面上、心上都生疼,憤憤道:“看他這樣子,不就是想見師兄師侄、再了了他的大願嗎?話也不好好說,陰陽怪氣的,真當别人都是傻子?”
魏涯山沉聲道:“不可亂說。沈家這一路走來不容易,沈掌門再如何懷疑,也是在理的。”
“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在理是在理,”葉雲盞道,“你休想騙過我。”
魏涯山歎口氣:“你怎麼還是這樣,十幾年未曾有長進。就算是在自家地盤上,那也是能随便說話的嗎?”
這就是傳說中的“葉雲盞為方濯說話結果被魏涯山暴揍一頓”的故事。方濯初聽時,非常感動,但這樣的非常也隻有瞬間,葉雲盞經常挨揍是真的,但他真挨揍的時候從來不說,一般這樣過來賣慘賣乖,十有十一是假的。
不過他也沒讨着好,因着口無遮攔的老毛病而挨了一頓呲。平常被罵就算了,這會兒卻是新仇連着舊恨,他自認是幫着己方說話,結果卻被陰險毒辣的師兄狠狠修理了一頓,因此感到非常生氣,從此發誓此後再也不說話了。
他信誓旦旦,怒氣沖沖,以手指天,差點發了毒誓,好一副赤膽真心,魏涯山也沒理他。他太知道他這小師弟什麼德行了,果不其然,不出一個鐘頭,這一“誡令”便徹底消磨,之前還闆着臉沉着目光發誓從此他葉雲盞便與嘴斬斷前緣的負心人又一把摟住方濯的肩膀,兩人有說有笑在竹林旁邊晃啊晃,好巧不巧,正叫“無意路過”的魏涯山捉了個正着。
魏涯山也不多話,隻是一笑:“不是說再也不說話了?”
葉雲盞笑嘻嘻的臉一看到他就沉了下來。方濯在旁邊抱着劍探個頭出來:“怎麼個事?”
他的臉又一把被葉雲盞推開:“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魏涯山說道:“也沒别的事。我隻是過來問問你們,具體如何都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方濯一聽這個就莫名有點幹了壞事似的緊張,“師叔,我們兩個在這不是為了聊天,隻是因為——”
“好,準備好了就好,隻要保證不會出差錯,随便你們兩個怎麼玩,”魏涯山果斷地打斷他,“隻不過阿濯,接下來我又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做,而且隻有你能做,你要做好準備。”
“您說便是。”
方濯的神色立即嚴肅下來。魏涯山道:“此次諸門來訪,情況繁雜,你們也知道。除了白華門,還有的是門派想要過來分一杯羹,而不巧的是,飛烏山和明光派也來了。”
“他們兩個……”
方濯一怔。一旁的葉雲盞卻立即了然,搭着他的手也放下了,一時不再在意是否還在和魏涯山冷戰,低聲道:“師兄,觀察這麼久,到底你還是……”
“嗯,我不能放心。”魏涯山輕輕阖了阖眼。方濯就算并不是那麼清楚其中内情,聽到他這樣說話,也差不多能到一知半解的地步:
“掌門師叔是因為不信他?”
“他”說的自然是飛烏山溫掌門。魏涯山隻說道:“不能說是不信他。或說,我隻是更信你師尊。”
他淡淡地瞥了方濯一眼:“我知道在大事上,你師尊不會對我隐瞞。他說是什麼,我便信他什麼。這一路就算是不小心入了幻境,他所說的也一定是真話。而裴千影的确已死,按照他的話來說,他死在被屠戮的飛烏山上,死在你手中,但聽聞飛烏山的意思,飛烏山從未被屠過,也自然沒見過什麼裴千影。”
“那你又是怎麼殺的他?幻境中無真事,而操縱幻境的人自身也從不入幻境,自始至終在幻境裡的人隻有你自己,你認為所殺的、或是救下的,其實也隻是你自己。”
“而你師尊能說是入幻境,是因為他當時五感俱全。無論是眼睛還是耳朵,或是嗅覺與觸覺,隻要有一個可以讓他接觸到外界,那麼燕應歎就都有可能将他拉入幻境。”
“可你呢?”
魏涯山看着他,臉色雖然已盡可能收斂,但仍略顯奇異:“可你當時分明在昏迷之中,目不能視,亦不能聞。你的五感是處于封閉狀态的,既已完全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事,又是怎麼和阿绮一樣進的幻境?就算他看到的是假的,可你在完全未受到幻境影響的昏迷狀态下醒來時,所看到的東西也能一下子都是假的嗎?再者,幻境内除了自己,一切皆為虛妄。就算當時你也深陷幻境,可你又如何能如此輕松地就殺死裴千影?”
方濯一路聽下去,隻有沉默的份兒,也不知如何回話。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殺死裴千影的人,就算柳輕绮頻頻提醒他他也不記得,由是這番話語,隻有柳輕绮來作證最合适,他雖然也是當事人,卻也隻能枯坐幹聽。
不過這一串聽下來,他倒是也明白了其中滋味,也不用多思索什麼,瞬間便明白了其中真谛。登時便微微皺眉,感到喉頭堵了一口氣,憋得心口悶痛,掌中神經也不自覺地一跳一跳,瘋狂地撞擊着他的掌心,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将便會沖破胸口,鋪陳而出:
“師叔是覺得——”
“騙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此話還沒出口,卻先被葉雲盞搶了先,“飛烏山雖然近些日子不如何與修真界諸人來往,但、但也不應當幹出勾結魔教的勾當……”
“這又會有誰知道?”魏涯山微閉雙眼,所幸還算冷靜,“明光派何掌門還在世時,此派也是出了名的光風霁月。可肖掌門一上位,何掌門精心攢下的數道口碑均消失殆盡。我也不是不願意信飛烏山,隻是在如今情況下,看它分明漏洞百出卻要強迫自己相信,實在太難。”
他輕歎一聲,揉了揉眉心,聲音略微沙啞,聽上去萬分疲憊:“這幾日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想……卻無法想出一個結果。想着想着,入門之戰便已到來,不可再想了。隻我知曉有關魔族的事絕對不可小觑,此事又過于蹊跷,不得不想出如此下下之策。若我隻是多心,那一切都好,不必過于緊張。可若不是……”魏涯山抿抿嘴唇,用手不自覺地遮住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淡淡道:
“那可能在這大好時刻,需叫何人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