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柳輕绮的覺是自己睡的。不,或者說,他是在已經做好了一夜不眠的準備後才決定自己睡的。方濯邀請過他到自己的屋子去,但被柳輕绮回絕。他的理由是“剛見了師尊不宜摸摸索索”,但實際上他是如何想的,兩人都知道。
方濯沒堅持。柳輕绮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但所幸他沒有覺得多麼失落。到了該睡覺的時候了,他便吹熄了燈。然後躺在榻上,兩手交疊墊于腦後,盯着房梁看上半宿,仿佛在想什麼,可腦子在動,心卻遲遲跟不上。
柳輕绮看着看着,就閉了眼睛。但他一點兒也睡不着。他一邊念,一邊想。白日裡的事铮然入目,柳一枕高高的墳墓像是一座山峰,牢牢将他壓于掌心之下。原本呼吸還算順暢,但一想到那塊墓碑,喉頭便好似堵了一塊大石頭,塞得他喘不過氣來。
柳輕绮慢吞吞換了一邊睡,但氣息也仿佛随之調換了方向,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他喘不過氣、胸腔郁悶沉重,如同半邊身子被埋進土裡,無處求生。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還是沒睡着。仿佛眼睛閉上了,但神思卻依舊還留在外面。腦子懶得要命,連一點點其他的都不願意想,可思維卻又好似始終如此理智,一刻不停地在勸說他,是時候告訴方濯了,你做的是對的。
觀微劍法普天之下唯這一份,當年助燕應歎屠盡白華門滿門的人正是柳一枕無異。沈長夢必然也會發現端倪,不能到了這時候還叫風口浪尖的方濯什麼也不知道。你做的是對的,這是你的苦痛而不是他的苦痛。你可以此來拉近你們二人的關系、解除中間可能殘留着的誤會。你沒做錯,的确應該是這樣。你做的是對的。
腦中無比喧嚣,但盤旋着的好像也隻有這一個想法。其餘的隻言片語都如同飛燕一般在旁側徘徊瘋狂。十年的回憶被打亂攪碎,像融化在刷牆的漿糊中的一片小小的枯葉。其實人便是這樣的,無論如何,也隻是時代裡的一枚小小枯葉。他或許還是其中稍微堅硬、龐大的那一葉。他的死或他的活,無論何種結局,身上都黏了太多眼睛。
燕應歎當時說的其實是對的,尋仇究竟是為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向誰尋。他的仇恨不單單針對柳一枕,還針對整個修真界,乃至于是這四海天下。他恨這世上的一切,巴不得所有人都能以他喜歡的方式一一死掉。但當他真的這麼做了,他才會發現,他所一直向往着的掌控他人的生死其實是生命中最無趣的一件事。
“阿绮,你别怪我現在不殺你,”燕應歎那時一隻腳踏上一塊凸出來的石頭,靠在牆上擦劍。他笑眯眯的,眼睛彎起來依舊如初見時那般溫順體貼,但眉毛輕輕挑一挑,像一把沾了血的彎刀。他一笑,他旁邊那些從魔教帶出來的狗腿子便跟着一起笑。笑得最歡的那個擡手一把擡起他的下巴,打量着他血迹斑斑的臉,像是非常愉悅般,言語中甚至有着些許邀功意味:
“阿绮,主上原是不讓你做夢的,你若是做了夢,待到幾日後,咱們都沒樂子看。可你秋哥心疼你,怕你還真就那樣死在夢裡,你這麼年少,這麼漂亮,若就這樣死了,豈不可惜?”
他神情戲谑,手指卻不如語氣輕柔,倏地一用力,便好似要将他的下巴生生捏碎一般,托着柳輕绮的臉用力往上一提,人卻哈哈笑道:“不過沒關系,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師尊肯定會來救你,阿绮你那時候可得記得告訴他,這世上苟活不可怕,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想死卻無法死,是生不如死!”
柳輕绮腦袋一痛。他的頭和臉一起痛,嘴唇也痛,喉嚨也痛。一時竟然分不清楚到底是哪裡更痛。又或者是在什麼時候痛。如果他還曾有什麼掙紮的餘地便是在這裡——他緊緊握住手掌,往外翻了一翻,像是要墜下懸崖,可實際上他隻是臨近了床榻邊緣——那兒什麼也沒有,隻有一陣寒風。
他一翻身就能摔到地上徹底醒來,可由于他并不知道自己是醒着還是睡着,所以他很謹慎。那種夢裡不該有的謹慎。也是這樣的冷靜突然讓他感到惶恐,倏忽間,他幾乎完全想起了一切,想起十五歲那年燕應歎與他初見時,他對他說:
“我第一次聽到你這個名字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個女修。”
柳輕绮頭痛欲裂。燕應歎長身玉立,笑容滿面,好一副翩翩君子。他往外一伸手,便熟門熟路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盡管聽到了并不想要的回答,可笑意卻絲毫未減:
“我想,是你師尊他自己不願見我吧。”
“你們有什麼恩怨嗎?”
“有自是有,可那又怎樣?”燕應歎微微笑道,“人在江湖中,又怎會沒有一點恩怨呢?我今日來,便是打算與你師尊了結這樁陳年舊事的。”
他頓了一頓,又說:“你的小字,叫阿绮?”
“我師尊是這麼叫我的。”
“他為什麼要給你起這個名字呢?”
“我師尊說他當時想到這個字,就用了。”他想了片刻,“具體怎樣我也不知道。不過名字隻是名字,可當代指便是了。叫什麼我不在意。”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說出的這句話。不過,必然也算得上一句年少的“灑脫”。不然燕應歎怎麼會笑成那個樣子?他笑到讓當時全然不知舊事的自己都能從中察覺到一絲嘲諷意味,笑到十五歲年少輕狂、未知恩怨情仇的自己都能察覺到不對勁兒了,可那時,燕應歎卻隻用一句話便消解了他的疑慮:
“我來偷偷告訴你,那是因為,你師尊以前便曾想過,若他以後會有一個孩子,便會叫他‘阿绮’。”
柳輕绮不覺有異,卻也松了口氣。欲望人人都有,他也從來沒有要求過柳一枕去做這個聖人。不過,心中總要好奇:
“可若是個女兒呢?”
燕應歎笑得有些暧昧:“那不正好嗎?”
柳輕绮無端坐起。燕應歎消失了,柳一枕消失了,那牢牢刻在自己腦中的話也消失了,十年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愣愣地坐着,面前是庭影居已經看了多年吐都能吐出來的陳設,亂七八糟的正是他的傑作——一張畫像一張臉,貼在側壁,靜靜地望着他。看着看着,他就閉上眼睛,将自己縮進被子裡,一聲不吭。
他睡前還算冷靜,醒來卻惶然無依。眼睛盯着黑暗裡的某處,嘴唇無意識動了動,無聲地說:
“師尊,我……”
窗戶卻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柳輕绮幾乎是瞬間便反應過來,但他知道振鹭山内部不會出事,所以沒有起身。窗戶一開,深夜的寒風便盡數湧入懷中,凍得他一個哆嗦。但即刻,有腳步聲輕柔落地,像是翻窗而來。柳輕绮不做聲地掀開被子,一回頭,就看到方濯背對着自己正在關窗,恰回身撞上他的雙眼時,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笑着說:
“我就知道你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