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道:“不是我謙虛,而是真的。”
他向林樊簡單說了一下與祝鳴妤的故事。天山劍派也有類似“入門之戰”的東西,隻不過他們不叫這個名字。故而聽到這個機制時,他并不驚奇,但聽聞當年方濯兩次入門之戰的經曆,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以前可從未聽說過這位女俠,”林樊莫名有點緊張,“她難道不常出現在衆人面前嗎?”
方濯微微一笑,頗為神秘地看他:“其實我一說,你便知道她是誰。”
“誰?”
“封刀。”
林樊的表情出現了片刻的空白。他呆愣愣地看了方濯一陣,眉宇突然一揚,恍然大悟。
他自然知道當時救下封刀的那位女俠姓顧,而既然方濯提到的這位他并沒有聽說過,想必便是在她身邊那一位了。
兩人實力相當,做事又不約而同相當認真,雙劍相撞你來我往,一場下來早累得直不起身來,他卻不由挺直了腰,明顯是回想起了那日風姿,眼神驟然變化,既嚴肅,又看着有幾分不太好意思似的敬重:
“你師姐都好厲害。”
方濯笑道:“我師妹也很厲害。”
一滴汗水從額角落下,滾到他的睫毛上,墜得眼皮沉沉睜不開。方濯擡手一擦,轉眼便看到天邊懸挂着的一輪滾燙太陽。在這樣溫暖的境地中,體内的魔息似乎也破除了陰暗,忍不住朝着更光明的地方探了探觸角,再回想時,林樊羞澀的微笑便化作了君守月朦胧的淚眼,他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可哭的,但反正就是哭了——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好像回來的不是師兄的軀殼,而是靈魂,還是千瘡百孔的那種,破得能串起來曬曬。但這麼一說,她就氣得要打人:
“叫你亂說!再亂說話,我就把你埋起來!”
方濯笑着招架她:“怎麼了,怎麼了,我和師尊能回來那可是好事,大家都樂呵呵的,就你在這掉眼淚,多大的姑娘了還掉眼淚?”
“人家那是關心你們!”
“哦喲喲,好嘛,關心嘛,”方濯道,“來,看看師兄給你帶回來什麼?可别再說跑出去玩又不想着你,我跟你說别人都沒有,就你有,别哭了啊,再哭不給你了。”
方濯早料到君守月會哭,故而在臨行前,他特意離了柳府,挑選了一塊玉佩和一枚劍穗。權當是安撫君守月的禮物,也以此來欲蓋彌彰他在外死裡逃生的事實——他不打算讓君守月知道,在路上商讨的結果就是,先瞞着,等塵埃落定再酌情思索是否要公開。
畢竟一個從小長在修真界的人突然生出一套魔息,邰溯的故事又不能那般笃定,若有人認為他隻是在以此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未可知。
故而,魏涯山告誡方濯,權當自己從來沒有入魔過,這一月在外,便隻是在躲藏白華門的追捕,頂多去過一趟明光派。畢竟确然曾有明光派的人見過他們兩個,這一點最好還是不要隐瞞,而關于柳輕绮帶着方濯到柳府求援的事,兩邊也已達成共識。
魏涯山叮囑道:“到時候有人問起你,你便隻說是你師尊在青靈山尋到了最新證據,由于當初是小青侯網開一面将你們放走,于是他帶着你去柳府謝罪,就這麼簡單。其餘的,一點也不要說。”
方濯不假思索:“是。”但與此同時,他又有些猶豫:“師叔,那天山劍派那邊……”
魏涯山停頓了一下:“那邊已經談攏了,你當時進水牢時,雖然被幾個弟子看到,但天山劍派會封鎖消息,不讓他們亂講。”
怎麼去封鎖,他沒說。方濯也識趣地不去問。不過他的确是十分好奇魏涯山到底是怎麼勸的天山劍派與振鹭山站在一線,畢竟他自己都明白自己身上這種情況到底有多危險,他也承認,天山劍派力排衆議、将他交給白華門才算是最正義,盡管他也知道魏涯山來此也有一定程度是為了勸說天山劍派放棄這一想法,但到底怎麼做到的,他還是不知道。
卻不妨礙他心裡感到十分感動。盡管路上魏涯山表示此事并不必他負責,但在回了山後,方濯還是悄摸摸跑到了靈台門,給魏涯山跪下磕了個頭,雖然兩人什麼也沒說,可卻已經明了彼此意思了。
魏涯山将私事和公事分得很清,但這一回,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混淆。簡單來說,便是他将方濯的事認作成了公事,他去為了他而見天山劍派的掌門,是為了整個振鹭山,故而不需要方濯道謝。
但方濯自然知曉這其中緣由究竟都是些什麼。魏涯山會來,絕不單純是因為他是一個流落到别的宗門地界的自家弟子,還有一層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是方濯。
因為他是方濯,所以他來了。因為這個弟子的名字叫“方濯”,所以他不惜以各種誓言來勸說天山劍派放棄與白華門的聯盟,乃至于讓他們在“靈魔混血”這麼敏感的問題上都做出了讓步,默不作聲地随着振鹭山将方濯帶走了。
魏涯山說不用他謝,但當方濯真的跪在他面前感念他的恩情時,他也沒要求他起身。魏涯山端坐于案旁,靜靜地看着方濯跪在地上,将這一路坎坷都為他講述清楚,同時又伏身于地,再次謝他還願意讓宗門收留自己、願意讓他“回到家中”,待他說完,才輕輕一擡手,以一股無形的力量将他扶了起來,淡淡地說:
“你既然來,我也斷沒有趕走你的道理。但你大可不必如此敏感,帶你回振鹭,隻是因為你是我振鹭山的弟子,并且始終都是,這一點,不會因為你是純粹的修仙弟子還是靈魔混血而發生改變。”
他拿起茶杯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口,沉默一陣,才終于歎口氣:“當然,和你與輕绮的關系是否發生了改變也沒有任何關系。”
“做出此決定,弟子也知道師叔身上一定壓了許多擔子,”方濯垂眼道,“我大逆不道、觊觎師尊,本便犯下了大罪。無論如何,師叔還認我這個弟子,我便已感恩戴德。”
“我隻想,此事既然因我而起,便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弟子不在的這段時間,白華門必然常有人前來探聽弟子的情況。雖然命途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但如今,弟子也已不能做到問心有愧。”
“……若隻因弟子一人,導緻振鹭山與白華門之間生出嫌隙,”方濯單膝跪地,沖魏涯山一行禮,低頭道,“那便還請掌門師叔将弟子交出去,此間事宜,由我而起,便由我來承擔!”
話音未落,肩上便落了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随即魏涯山便飄然于前,親手将他扶了起來,這時,方濯總算在他臉上看到了無奈的笑意。這笑容闊别已久,至少在方濯選擇坦白自己對師尊的心意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如今總算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是給予他,也好似容納、原諒了他。
“雖然我并不喜歡你這麼說話,”魏涯山微微笑道,“但是好在,我的确沒有看錯你。”
方濯微微收了下巴,對着他的笑容,目光一時有些渙散。肩上被重重拍了兩下,耳邊輕嗡一聲,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耳廓,剩下的時間腦袋裡便始終盤旋着魏涯山的話:
“師叔們既然比你年長,有些事情,就要交予年長者去承擔。不管你究竟是靈魔混血還是其他的什麼人,十年前你的的确确始終身處振鹭、并未到達白華門,那麼這個責任就不能你擔。你且放心,沈掌門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會嘗試着為他解釋清楚這件事,盡力為你讨回一個公道。至于責任什麼的,你就别說了,阿濯。”
魏涯山微微一笑,道:“你還年輕,遠不到背負命債的時候。趁着和平年光,端正你的心,做你始終想做的那個人,便是觀微門、振鹭山,乃至于全天下的福氣。”
“這便是你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