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如何?”
柳澤槐道:“不如何!表哥,隻未想到竟有一日還需要以此來成事!”柳澤槐眼中閃過一道狡黠光芒,唇角輕輕一勾,“當年為了防止那魔族逃出水牢,我天山劍派幾位長老廢他一身魔功,但心法卻是廢不得的。隻要能進我天山劍派,叫方師侄被他傳一套心法,不就成了?”
柳輕绮道:“可你剛也說——”
“放心,放心,”柳澤槐說道,“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身上竟有這頭顱。你可知道他是誰?”
柳輕绮沒力氣再跟他猜謎,隻好掀起眼皮,示意他不要再賣關子。柳澤槐說:“你就說,巧不巧!這正是千枝娘子的弟弟裴千影,而他二人父親,正好羁押在我天山劍派中!當年這魔族與他女兒同開山北大關、共屠三城時,便被我派周長老追殺多日,後來大戰将盡,原以為他死了,便将屍身暫且帶回天山劍派,想着以他的屍身引他女兒來奪,誰料路上又見這老家夥睜眼……原來不過昏迷而已!便廢了魔功,一直羁押至今,以從他口中探出魔教更多消息。卻沒想到多年後,這老家夥竟然還能救人一命!”
“有這頭,就相當于投名狀,說要見這魔族也是有理由了!”
他越說越激動,一把摟過那錦盒來,全然不顧上頭還沾着黏黏糊糊淅淅瀝瀝的血,往懷裡一揣,抓着林樊就要走。柳輕绮聽他說了一通,人也随着他的話語激動起來,一股難以言說的狂喜沖擊着他的心頭,幾乎要讓他即刻暈倒在地。他走入門中到現在,身上沒有哪處疼痛,此刻卻頓覺腹部好似被撕裂般,痛得他直不起腰來。
柳澤槐也是這時才覺他奇怪,連忙拉了他一看,但見胸腹處一道巨大傷口橫亘其上,活像是将人劈成了兩半。一眼便能看出來是刀傷,傷口處被扯下來的細布草草圍了圍,此時還有鮮血溢出來。
在此之前,他看柳輕绮說話走路無異,還以為這一身的血大半都不是他的,沒想到他受這麼重的傷。當即大驚失色,連忙要喊大夫來給他診治,卻被柳輕绮一把握了手腕,再一擡眼,就看到一片污糟裡一雙帶着懇求的粲然的眼睛:
“讓我跟着去。”
柳澤槐也有點急了:“你去幹什麼?好好養傷!我還以為你沒什麼事呢,原來是一直在逞強!”當即轉頭對林樊道:“得了,你也别跟着了,你觀微師叔都成這破樣兒了,你就留在這兒照顧他,不能叫他出柳府半步!”
柳輕绮叫道:“柳澤槐!”
這一聲卻猛地牽動了傷口,叫他踉跄兩步,險些摔倒在地。柳澤槐連忙上前兩步,一把扶住他,卻聽他咬牙急聲道:“我必須跟着,我不能待在這兒,我不放心——”
“我你還不放心?”
柳澤槐面色沉沉,一把鉗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在床榻上,雙目相對之間,柳輕绮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狼狽落魄的自己,不由一愣。柳澤槐的手指鐵般堅硬,竟一時讓他無法掙脫,兩人對視間,唯有那略帶冷意的聲音尚在耳側作響:
“柳輕绮,咱們相識也有十年,當年戰場上,你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你的命,咱們十年生死之交,你徒弟就是我徒弟。當日我說放了你,就一定放,今日也一樣,答應你要救,這人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他猛地一起身,一把将林樊拎了過來,囑托道:“在我回來之前,不可叫觀微門主踏出柳府半步,聽到沒有?”
林樊對他的決策向來無什麼異議:“是!”
話已至此,再堅持便沒了理由。柳輕绮撐起上半身,放開他的手。兩人最後深深對視一眼,柳輕绮深吸一口氣,喉結微動,吞下一口血去,終于妥協。但那眼中依舊存留深切的憂愁與不安,他扶着桌子緩緩起身,輕輕閉了眼,低聲道:
“還麻煩你不要告訴諸位前輩,是我徒弟需要這份魔功。”
柳澤槐一擰眉:“不告訴他們,我怎麼進水牢?”
“你說我需要,說觀微門主需要,别提方濯的名字,”柳輕绮痛得冷汗直冒,語氣卻不容置喙,“就說是我中了一味魔教奇毒,現在生死一線,得需魔功為引才有救,否則便有神魂盡失、血肉潰爛之險。”
“若他們不信,請他們來看我便是,”柳輕绮指一指腹部,苦笑一聲,“也許,這個便可作為一個‘證據’吧。”
柳澤槐沒說話,隻是神色略有奇異地看他一眼,重重一點頭。他帶着錦盒轉身便離去,雖然也數日未歇,可腳步迅疾,看上去竟然沒有半分疲态。
柳輕绮在林樊的攙扶下慢慢起身,低頭一看,方見自己身上的血已經染紅了床榻,不由輕輕一合眼。他捂着腹部,心頭依舊惴惴跳個不停,卻因柳澤槐這句誓言而終于感到一陣放松。腦中盤旋幾刻,人仿佛在山坡上來回滾走,胸口湧上一口堵塞,不知是要吐血還是吐别的什麼。
他跑了一路、急了一路、怕了一路,如今一切終于仿佛有了落腳處,可以讓他緊張而恐懼的心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開始頭暈,整個人像在雲上飄忽,從未有如此察覺到自己馬上就會暈倒,此種無力感環繞全身,讓他已經有些站不穩。也許人已開始踉跄、馬上就要一頭撞倒在床榻上了,才聽得林樊慌張的喊藥修的聲音。柳輕绮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趁自己的神智還未完全消散,快速囑咐他說:
“一旦有消息,立即來通知我。”
林樊在他耳邊慌裡慌張地說着什麼,柳輕绮卻已陷入一陣凄慘的耳鳴,如候鳥嘹叫,成了刺入眉心的一把尖刀,攪得他頭痛欲裂。他扶着桌案,歪歪扭扭往前走了兩步,什麼也聽不清,卻能明顯地聽到自己心髒急速撞擊胸腔的聲音。這聲響似乎突然打開了什麼秘密的大門,讓他醍醐灌頂,他一擡手擰住林樊的袖口,沖他幹笑兩聲,最後說: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無論最後怎樣,勞煩少俠一定要跟我講。”
林樊的嘴巴在動,發出來的卻隻有蟬鳴聲。他走來,卻開始晃動,海浪般颠倒了天地。疼痛與焦灼在達到頂峰後又迅速墜落,像死去的鳥雀在堅冰上搖晃着的倒影,柳輕绮明白自己即将陷入虛無。在暈倒之前,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一萬顆星星在眼前遊移,世界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銅柱,在時間兜轉之後來回旋轉不停。一道流星劃過夜幕,海碗似的天空倒出寒号鳥的鳴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聲不響,隻待人行走在荒原深處,擡頭能見明朗夜空,轉瞬卻便落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