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澤槐壓根沒像他說的那樣,帶着裴千影的頭顱去見掌門。事實上,他孤身一人而來,氣勢洶洶地一腳踹開了水牢的門,在左右兩側守衛衆目睽睽之下帶着背着方濯的藥修随從,直接殺到被羁押的魔族面前,二話不說,便以靈力為鞭,狠狠抽了他一下,硬生生将人家從睡夢中打醒了。
這人被羁押天山劍派多年,早便失了出走之心,天山劍派近幾年忙于諸事,也漸漸地不再理會他,由是牢獄冷如墳茔,除了奉命巡邏的弟子,基本上沒見過别的什麼人,驟然被一抽,當即便從地上跳起,下意識便要反擊,卻又被一鞭正巧摔在臉上,直抽得傷口翻卷,鮮血橫流。
“裴重魄!你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柳澤槐這突然一暴喝讓尚且困于夢境中的裴重魄一時茫然。他捂着臉,順着來人看了一圈,目光落到隐藏在陰影裡的滿身是血的方濯身上,才終于回過味來似的,一下惱火萬分,指着柳澤槐的鼻子吼道:
“柳澤槐,你搞清楚,老子已經在你們天山劍派關了八九年了,想出也出不去!你們弟子自己受了傷,也能怪到我頭上?”
話音未落,又是啪地一聲響。裴重魄臉上落下更深一道傷,驚異擡眼,卻看到柳澤槐冰冷的目光:
“當年在山北大關,你和你女兒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天理不容,而你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如今扯下這等爛攤子,你敢說你便始終問心無愧麼?”
“我所做的事,我自會承擔,”雖然這麼說,他的眼神卻已猶疑起來,“……你什麼意思?”
裴重魄便是千枝娘子與她的弟弟千影的父親。他年紀其實不小了,隻是當年魔息充足時駐顔有功,現今看上去,也不過而立之年。眉宇雖然算不上英挺,但也能稱得上一聲“端正”,右眼一道傷疤,從眉峰一直蔓延到顴骨,乃是當年大戰傑作。被困于牢獄将近十年,常年不見陽光導緻他面色蒼白,眉間總有陰沉之色,看到柳澤槐與他身後的人,卻是皺着眉一怔。
柳澤槐一揮手,随從便扶着方濯走到牢前,托起他的臉,由裴重魄仔細觀看。裴重魄披頭散發,面上神色卻有所古怪,猶豫不決走到牢獄門口,對着方濯那張紫氣橫生、經脈虬曲的臉看了一陣,擺擺手便要再坐回去。
“不認識,不認識。”
柳澤槐道:“你再好好看看!”
他掰着方濯的臉,直湊到裴重魄面前。他說得煞有其事,語氣又堅定,再加上來時那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盡管裴重魄說不認識,看着也不認識,可心裡卻已然沒了底。
當年裴重魄與女兒千枝攻破山北大關後,在民間和修真界好一番掠奪馳騁,幹的壞事數不勝數,極盡血腥享樂之能事,所過之處血流成河,扒皮削骨絕非難事,被人恨得牙癢癢。當年見他未死,天山劍派險些要提議當着修真界諸位的面以極刑将他處死,隻不過裴重魄在魔教地位頗高,說不定知曉不少魔教的内務,便忍氣吞聲放由他活了下來。
可有此深仇大恨,裴重魄自然也不可能過得好。天山劍派可沒有半點“以德報怨”的“覺悟”,早些年裴重魄被關押至此,堪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一身魔功也在天山劍派專門針對他而研制出來的刑罰中被剝奪得差不多了,于是那時,死便又成了他最渴望的事——隻可惜為人作惡多端,上天也不可能讓他如願,裴重魄尋了幾次死,都沒能如他所願,反倒被天山劍派發覺,便在牢獄周圍都補上靈力結界,無論裴重魄是想撞牆也好,上吊也罷,都會被靈力結界瞬間攔住,不讓他死。
早些因為怕死而以魔教内部事務作為籌碼,求得一生,今日卻又渾渾噩噩,但求一死。命途已悄無聲息實現了兩極調轉,所曾避之不及的變成了如今趨之若鹜的,曾經百求而難得的卻變成了今日累贅,人生能有此難,也足以令外人唏噓,隻是想到當年山北白骨嶙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至今仍不知在人間何處遊蕩,再看裴重魄如此落魄,任誰也同情不起來。
而柳澤槐此來,也并非隻是為了拎着裴重魄的耳朵讓他忏悔當年罪行——裴重魄是個什麼東西,他們都曾有了解,此人頗精殺人技巧,花樣繁多,修真界對他的記載大抵是“殘暴”,而民間提起他時,普遍稱他為“變态”。裴重魄雖有一兒一女,卻總放不下年輕時的惡習:他好酒、好色,最愛借身體折辱于人。他年輕時放浪形骸,在諸多魔族女的榻上酣睡,女兒與兒子也并非同出一母,兩人年齡差距才如此之大。
而在民間,見識到了與魔族全然不同的女子,裴重魄更是情難自已,一時愛情滿溢,四處播種。當然,若讓他規規矩矩做一個情郎,或是一個陰影裡的爹,他也必然不甘。故而這群與他有過露水情緣的女子事後大部分都被他抹殺了。
但畢竟數量巨大,難免有那麼一兩條漏網之魚,裴重魄也不在意,任由她們逃了,可當年的“潇灑”卻成了今日的“虧心事”,裴重魄看着眼前這年輕人的樣貌,越想越驚心動魄,腦中回蕩過數位女子樣貌,卻也隻一閃而過,看不清真容,完全對不上号。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不對,不對!當年大戰,距今不過十年,你們家這小子看上去已過二十,怎麼可能是我兒子?”
柳澤槐道:“我何時說過他便是你在大戰時留下的孩子?裴重魄,你敢說在大戰前并未踏入過中土一步麼?你敢說在魔尊引你攻往修真界之前,你便一直規規矩矩地待在蠻荒之地麼?”
柳澤槐上前兩步,隔着欄杆一把抓住裴重魄的衣襟,竟将其扯得一個踉跄。他的額頭抵上欄杆處陰影,眉宇陰雲似的沉下,聲音也墜入寒窟,一陣冰冷:“我知道你們魔教向來不屑于遵從修真界的‘仁義道德’,但你們魔教也有天,也有地,也有自己的道義。皇天後土在上,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自有一雙眼睛看着你。你且敢對着天地發誓,在此之前你便從未去到過民間?你敢發誓說大戰前你便始終忠誠于你的妻子、你那些魔族情人,從來都沒有糟蹋過民間的無辜女子麼?”
“你!”
裴重魄怒不可遏,隻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被柳澤槐戳到了痛處。當即額頭一片青白,汗水撲簌簌流下來,伸手掐過方濯的臉,又細細看了半晌,手指已經有些微微顫抖,卻仍一口咬死: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是我兒子?”
但手上肌膚微顫,魔息在指尖環繞,卻怎麼樣也騙不了自己。他又嘗試着輸送了身上最後寥寥幾點魔息,果不其然從中發覺了靈息蹤迹,當即一松手,便要往後退去,卻被柳澤槐緊緊拽住了衣領,稍一用力,便又撞回到欄杆上,眼前一陣發暈。
可他卻依舊扣緊牙關,喉嚨裡咯咯作響:“我絕對與他沒有任何關系!柳澤槐,你到底想幹什麼?”
任誰瞧現在的裴重魄,也都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色厲内荏。雙手緊緊抓着欄杆,額頭上的汗珠随着身形不住晃動。喉頭像卡了一張樹皮,舊時光的味道止不住地往上反,裴重魄探着臉,始終想要再看清方濯的面貌,口中喃喃道:
“讓我看看,讓我再看看……”
柳澤槐趁他不注意,轉頭沖随從使了個眼色。随從自知他什麼意思,當即便喊道:
“還不快幫堂主把門打開,叫這老東西仔細看清楚!”
水牢的守衛弟子突見此景,正站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聽随從這麼一喝,便下意識應了聲,抖着手從腰間将鑰匙取出來,卻又突然犯了難:
“這……堂主,若無掌門手谕,他人不得随意開門——”
柳澤槐轉頭道:“你且開便是。此人是靈魔混血,不自量力來攻我天山劍派,半途被我攔了,差點打死,昏迷前,隻說要救父親,正是裴重魄。反正他也活不了了,我隻是将他帶來瞧一瞧,确認一下,若出什麼岔子,我一人承擔。”
弟子知曉他一定不會放走這個魔族,雖然知道安全,但卻還是瑟瑟,不敢上前。柳澤槐歎一口氣,将方濯交到随從手中,自己到弟子身旁一擡手摘了鑰匙,不顧身後人的弱聲阻撓,啪一聲開了鎖,大步進牢獄,擡起一腳便踹在裴重魄胸口,直踹得人踉跄兩步摔倒在牆邊,再擡眼時,那年輕人的臉便已近前,帶着紫黑魔息與濃郁的血腥氣,倏地一下沖進了他的鼻尖。
一聽柳澤槐說這人要救他,裴重魄的神色便已有些微妙。再接過這年輕人一瞧,臉便驟然一僵。他緩緩擡手,撫摸過方濯的側頸,用手指撥開他額前碎發,細細看了一陣,嘴唇抖動起來。
柳澤槐在身後道:“你露水情緣不少,我也不為難你,就問,二十年前在中土,你是否曾與一位叫‘慧娘’的女子共枕席?”
裴重魄眼神奇異,嘴唇微顫,粗糙的手指在方濯臉上摸個不停。
“難道,他真的……”
柳澤槐始終觀察着他的神色,見其眉眼已動,面上浮現出些許狂熱而又痛苦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一把拽着方濯的手臂要把他拉起,裴重魄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翻身而起,便要攔住去路,卻苦于周身已無魔息,被柳澤槐拍了一掌,胸口便疼痛欲裂,活像塞進去三條蜈蚣。
他強忍着痛說:“你們要帶他去哪裡?”
“既然确定了是你的孩子,我們又怎能把他留下?”柳澤槐唇角一勾,“不過他受到魔息反噬,馬上就要死了,也算咱們心軟,過來給你看一眼,現在,便是送他見你那些老朋友的時候!”
“等一等!”
裴重魄翻身而起。他這一下被柳澤槐踢得正準,甫一起身,便覺察到胸口一陣撕裂似的痛,忍不住扯扯嘴角。眼神卻始終落在方濯身上,緊盯着他似乎還有些起伏的胸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