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的腦中展開一副書卷:沈長笠的日志,其中在他抄錄時刻意閱讀記錄的部分正在腦中徐徐鋪陳。一場大戰一旦要爆發,便往往會在十幾年前便開始埋下湧動的暗流。
沈長笠的日志摻雜着二十五年的江濤,秘密并非身處深海牢籠,而在岸邊甚至就能一指點明。大戰前夕,風雨如晦,所有的導火索都成為混雜在硝煙中的隐喻,每個身處紅塵中的人都無法看清。
唯一的裂口便是當年在一切都未有端倪時的人的記憶,在這些或是無意落下或是已然隐隐有些預感的文字中窺得二十五年前的時代全貌,從字裡行間的短促記載以及一筆帶過的風煙中,才能順之摸清現已深入墳墓的微妙暗潮。
柳凜,一個這樣的人,突然地就出現在沈長笠的日志中。沒有前因,沒有後果。目的是請走靈草去救他的孩子。一個孩子,靈魔混血,不救就可能沒命,可他後來卻突然發瘋,一劍殺了他的妻子,并且從此便無音訊。
沈長笠在日志中記載的版本是,長老們告訴他,壓根就沒有這個孩子。
可如果是他們撒謊了呢?畢竟當時沈長笠因事并沒有跟随,如果是這些白華門的長老在某時某刻不小心出言不遜冒犯了柳凜,或是柳凜做了什麼事讓長老們不悅,兩人針對靈草一事并沒有談攏,導緻雙方大打出手,導緻長老們在回到白華門後刻意抹黑了柳凜,告訴了沈長笠錯誤的情境呢?
确然不能怪方濯這麼想。柳凜姓柳,并且出現得太突然,沈長笠也不知道他最後究竟是何結局,且還殺了白華門兩位長老,說明他已與白華門結下了仇恨。因此靈草才使得他妻離子散,也因為白華門才讓他的妻子慘死,如果他還活着,便很有可能會和白華門尋仇的。
那麼,柳凜身上便多了這樣幾個标簽:散修,實力高強,死了妻子,還有個未知的孩子不知是否活着,和魔教有着或多或少的關系,與白華門有仇。
姓柳。
他不得不想到一個人。
柳一枕。
方濯扶着欄杆,手指輕輕敲着邊緣,沉思起來。他至今倒莫名存了滿心的冷靜,分毫不曾有惶然或是震驚。柳一枕那為數不多的生平經曆和柳凜重合起來,就連沈長笠日志裡的時間都已和當年舊事絲絲相扣。
柳輕绮今年已過二十五歲。大戰爆發是在十年前,而柳凜去找沈長笠懇請這株靈草時,是在二十五年前。二十五年前他家破人亡,與白華門結下仇恨,不知去向。同樣的,二十五年前的一日,一個江湖散修出現在振鹭山山腳,在叢林邊緣看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将他帶上了山,自己加入了振鹭山,并且将其收為自己的嫡傳弟子。
柳凜的軌迹幾乎完全與柳一枕重合了。他與白華門有仇,與魔教也有仇,所以當年既會暗中破壞白華門的靈力護障,又會在後來與燕應歎一戰,被其誅殺。
在雲城昏夢中,燕應歎與那黃衣女子行為親密,看着不是夫妻就是親緣。阿緣既死,并且有種種證據都表明很有可能是這個“阿凜”殺了他,當年舊事也許就能通過如此來進行一個簡單的推斷:
二十五年前,燕應歎不知為何須得尋求一位修真界的江湖散修,他的妻子或姊妹阿緣與柳凜正巧碰上,發現其符合燕應歎的要求,便與之一戰,柳凜願賭服輸,随她到了燕應歎身邊。
可不知為何,後來柳凜與阿緣相愛,遠至青靈山隐居,并且生下一個孩子——此處存疑。無論他二人是否有子嗣,靈草一事都能解釋。
或是阿緣引誘柳凜誤入歧途,使得他觊觎沈長笠的一身靈力,借靈草而将他誘騙到青靈山,打算一舉誅之。
亦或是阿緣、那個孩子或者是柳凜本人的功法出了問題,不得不依靠靈草來壓制,但卻在白華門諸位長老到了青靈山後,在某些方面起了沖突,導緻白華門兩位長老殒命。
也是在這一戰中,阿緣慘死,柳凜心灰意冷,離開青靈山,漂泊江湖中,最後上了振鹭山,化名柳一枕,做了觀微門主。
這樣一來,所有的恩仇環環相連,一切都仿佛已經能夠解釋清楚。燕應歎由于奪妻之恨或是殺姊妹之仇而意圖複仇柳一枕,柳一枕因為當年白華門的仇恨而意圖複仇白華門。
而同時,燕應歎也知曉當年正是因為白華門做了什麼,他的“阿緣”才最終慘死,故而在天翻地覆之際直接便攻擊了白華門,并且屠戮了門派上下,逼死沈長笠。而柳一枕彼時已是名門正派的宗師,不好直接出手,便趁燕應歎攻打白華門之際破壞了白華門的靈力護障,使之被一舉擊潰,助了魔教一臂之力。
自然後來,無論此前他們如何對标白華門,最終的決戰複仇還是彼此。這時,柳凜與阿緣當年的那個孩子是否真實存在便成了一個謎團——柳凜說他存在,而沈長笠的日志中說他不存在。可這個新生的嬰孩,無論是年齡還是身份,都和柳輕绮對得上。
于是燕應歎後期放着柳一枕不管、反而時不時過去試探,折磨柳輕绮的理由就說得通了:若他的确是柳一枕的親生子,燕應歎不停地試探他以求一個結果,也是應當的。但如今看來,很有可能不止是沈長笠不知柳凜是否有個孩子,就連燕應歎也不知道。
又或者他不清楚那個孩子是生、是死,根本沒有辦法确定柳輕绮的身份,才會在要殺他時屢屢放過他,又在留他一命的同時決定毀了他。
那麼,當年那個孩子,到底是真實存在的嬰兒還是隻是柳凜的騙局?他是男是女、是死是生?若柳一枕真的是柳凜,他是否真的死了?明明是燕應歎親手殺了他,可為什麼在十年之後,他又會因懷疑柳一枕的生死而再度卷土重來?
方濯想着想着,手已經無意識地攥緊了欄杆。面前雲海翻湧,陽光刺目,卻遮不住曆史的煙塵正随着血雨腥風攀援而來。他的直覺告訴他,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曾在數十年前有着清晰的因果。阿緣的真實身份,那一株靈草的去向,燕應歎尋找江湖散修的理由,以及柳輕绮的出身,全部混雜在一起,糾纏捆綁而難溯其源。
乃至于雲城圍獵場,白華門風雨劍,甚至是煙蒼小姐屍身突然不翼而飛……都可能與二十五年前的舊事有關。
風塵隐隐,随波逐流,荊棘生長在面具之下,大地也被歲月的荒草失了顔色,方濯看向繁華的衛城街道,頭頂一片陰雲悄然消散,卻在屋檐最末尾打上一抹陰影。長風将起,風雲既變,他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也明白要探求清楚這一切緣由的腹地究竟在何處:
青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