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看他一眼,也聽出了他語氣中别樣的生硬。當即低下頭用毛巾擦臉以求躲過。方濯隻又走到一邊給他倒水,沒說話。可滿腦子卻都是昨夜的事。他不知道柳輕绮能不能記得,但他還記得——這人喝得醉醺醺的,非鬧着要學人家小姑娘打絡子,方濯沒辦法,隻好把他停在酒館門口,去給他買線,前後往來不過半刻鐘,結果回了原地一看,就瞧見柳仙尊和一個混混模樣的人交談甚歡。
方濯不由停了停步子,隐了聲息,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柳輕绮晃晃蕩蕩的自然信不得,那混混卻是花言巧語哄騙得他極為開心。兩邊嘻嘻哈哈笑一陣,混混拉了他的手臂,有請他往花樓一遊。他的理由倒是很充分:
“仙尊向來長在山上,少見紅塵情意,今日難得有如此好機會,滿香樓正巧要亮相新花魁,聽聞容貌絕豔昳麗、身段窈窕多姿,仙尊不去看看?”
“去呀!”
柳輕绮欣然同意。
方濯的心猛地往上一竄,緊接着便落至谷底。盡管他知道這絕對隻是柳輕绮的醉中言語,他可能連這人說的什麼話都沒聽清楚,隻是下意識附和了一句,但心尖還是被一隻大手猛地一攥,又癢又疼。他的臉倏地一下就沉了下來,也不打算接着往下聽了,大步走來一把拉了柳輕绮的手腕,轉身便走。
那混混也見過他,知道兩人之間誰是師父誰是徒弟,猛地撞上這麼一張臭臉,還有點不服氣。正要跟來再勸兩句,方濯卻已忍無可忍,一把抓起伐檀出鞘二寸,霜寒劍刃在月色下驟然閃出一道冷光,照亮了面前人的瞳仁與臉龐。
這招果然管用。混混登時便喪失了所有說話的興趣,轉身便跑。方濯掌心裡還硌着柳輕绮的腕骨,心頭一陣又一陣海浪沖刷起落。低頭一看柳輕绮,用手撐住額頭,昏昏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眉頭微皺,顯出幾分痛苦而又哀傷的茫然情緒來。
方濯最終也隻能歎口氣。他知道他攔不住他,所以就順着他,有道德的沒道德的都去做了,上房揭瓦的破事也有他在下面接着。他知道柳輕绮心裡難受——沒人比他更難受了。他說不出來,也無從發洩,隻能讓自己日日陷入醉睡,不去面對。他神志不清的時候面頰酡紅、神色迷蒙,但頗有些求知精神,問了幾百個為什麼。方濯知道他的身體分明并沒有什麼變化,但卻總感覺在這三日他消瘦很多。那雙抓着酒壺不放的手慢慢遮到臉上,在月亮下蹲下身去。這樣的混亂與茫然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氣,隻有在這時候他才能問: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方濯去掰他的手,掰不開。柳輕绮握着他的手掌,将臉偎上去。方濯的掌心一片火燙。分明是在逃脫他人追捕的路途中,卻莫名在心裡充滿了旖旎與惶然的情緒。
柳輕绮縮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胃部以下。他這幾天喝得太兇,不止胃,頭也痛得難受。不過看方濯神色,倒突然讓心虛更占盡了上風。揉揉眉心回想,卻發現自己什麼也想不起來,隻得硬着頭皮扯扯方濯的袖子,詢問他說:
“我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吧?”
方濯其實還真不在意。除了他差點被誘騙到青樓那回,他的心一直還算平靜。結果轉頭一看,柳輕绮滿是血絲的眼睛裡竟然格外裝盛了些不安和怯怯,不由軟了心,歎了口氣,故意說:
“幹了呀,怎麼可能不幹呢。就你那酒品……哎喲,就在昨天晚上,我過去要扶你回房歇息,你抱着我一頓啃,我跑都跑不掉,好好被你非禮了一場,睡覺的時候你還扯着我不放手,非得拉着我衣服——”
話至一半,柳輕绮突然跪在榻上,撲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貼了上來。或者說,是用撞的,力度之大,沖擊之莽撞,晃得方濯腦袋裡一暈。柳輕绮用一隻手按住他的後背,沉沉地把他往懷裡壓,方濯隻愣了一瞬,便擡手摟上去,就着他的位置調整了一下姿勢,用手扣住了柳輕绮的肩頭。
突如其來的一場情感宣洩,兩人激烈而熱情地吻至一處,方濯心口怦怦亂跳,他感到柳輕绮在咬他,當真實現了方才随口編出來的一段假象。這樣近的距離,他能聞到柳輕绮身上尚未散去的酒氣,也能感到他的手慢慢地上移,抱住了他的脖子。他聽到他的呼吸漸次粗重,像一葉枯舟劃過陰雨迷蒙的港口留下的一尾痕迹,在春風吹拂後漾起數層漣漪,便再也無法清淨。唇齒相貼間是越來越控制不住的聲響和喘息,柳輕绮慢慢坐倒在榻上,從喉嚨裡發出一陣悶哼,方濯感到自己眉心一陣發燙,手不由自主地要向前移去,剛抓住柳輕绮身上被子的一角、倏地往外一扯,便感到唇上一痛,柳輕绮狠狠咬了他一下,随即兩人被火星濺到似的分開,方濯捂住嘴唇,嘶了一聲。
柳輕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臭小子,想趁機幹壞事。”
方濯騰地一下紅了臉,什麼陰陽怪氣和逗弄心思都消失了:“沒有!”
“那你拉我被子幹什麼?”
“那是、那是……”方濯一咬牙,“我怕你熱着!”
柳輕绮拖長了聲音:“哦——”随後他一攤手,“借口。”
方濯一股熱流尚在胸口亂竄,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一咬,絕對便要一意孤行向下沖去了。但盡管如此,身體上還是有了些意外的特殊感觸,他吞了口唾沫,欲蓋彌彰地站起,胡亂拿了柳輕绮塞在床頭的毛巾,邊悶聲說話邊往門口急走:
“快吃午飯了,我去給你叫飯……”
“等一等,阿濯。”
柳輕绮的聲音帶着一點宿醉之後的啞。他的嘴唇濕潤,也不比方濯好到哪兒去,甚至略微帶着些紅腫。他已認出了人,是徹底清醒了,可憐方濯好不容易盼到他清醒,卻又突然來了這一出,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隻知道趕緊往下扯了扯衣服。哆哆嗦嗦地回身,眼神飄忽不定,哪裡都沒處看,意味不明地嗯了兩聲,才點點頭,示意他接着說。
柳輕绮為睡覺方便,沒紮頭發。此時披散在肩上,雖然看着有幾分亂,但倒也還算風雅。他往後挪了挪,靠着牆壁坐穩,勾了勾唇角,似乎是想笑,但笑得非常勉強。沉默半晌,他對方濯說:
“對不起,拖累了你。”
方濯的眼神釘住了,沉默看他。柳輕绮說:
“你的前途,你的名聲,你的這些……嗯,這些東西,都被我毀了。”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掉了下去,落在床榻前一處無意義的虛空中,抿了一下嘴唇,神色看不出喜悲,語氣非常平靜,隻眼神還略有些微妙浮動,顫動若水底漩渦,一上一下沉浮未定,即将便會落入水下深淵,永無出頭之日。
“你,嗯,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想……都是我的錯。”他輕輕笑了笑,擡起眼來,突然神色變得很釋然,“你想要什麼,我賠你吧。我盡可能把你想要的都給你,等事情過去了,我會在修真界為你澄清,是你替我擔了責……是我對不起你阿濯,但現在,也就隻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