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說:“少來。一來二去的,打的有來有回,真當我看不出來?”
方濯苦笑道:“累,真的累……”他一轉頭就是柳輕绮的耳廓,輕聲說:“以前你那樣,還真是和我鬧着玩。我當真以為你對武學沒興趣。”
柳輕绮摸摸他的臉:“我确實不愛,隐瞞也不是有意的。生我的氣?”
方濯搖搖頭:“我想休息休息。”
兩人同到一棵樹旁坐下。方濯雖然不願露怯,但雙臂還是忍不住地發抖。雙劍相撞,連帶着手臂都忍不住地震顫,那是一種幾乎無法瞬間擋下的攻勢,他還沒受傷就算柳輕绮手下留情。他别着臉,不想讓柳輕绮看見他皺眉。柳輕绮便捏着他的下巴要讓他轉過來,方濯深吸一口氣,面向他時,神色就已經尋常下來了。
“怎麼了?”他若無其事地問。
柳輕绮噗嗤一笑,一按他的下巴:“疼就疼,疼就說出來。忍着憋着算什麼?我又不會笑話你。”
方濯道:“不疼啊。”
柳輕绮道:“不疼?不疼好啊,不疼來給我捏捏,我可疼得慌。”
他指指自己的腰。方濯沉默了一會兒,擡手搭上去,但隻手指用力,手腕卻軟趴趴的,一點忙沒幫上。
兩人對視一眼,方濯實在沒忍住,眉毛一擰。緊接着一起笑出了聲。
“好了,乖乖,”柳輕绮笑道,“我給你揉揉。”
方濯将胳膊遞過去,一隻不夠,又抽出另一隻。柳輕绮給他揉了兩把,還真挺像那麼回事。稍稍輸送一點靈力進去,方濯便感到酸軟和疼痛有些消解。不多時便好了很多。柳輕绮力氣适中,動作溫柔,揉得他有點恍恍惚惚的。頭便不由向着那人靠去。等倚到肩上了,才知道要臉紅,但這周遭氣息卻讓他閉上眼,實在不舍得離去。
柳輕绮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兩人倚靠在一起。手臂上還留着那溫和的感觸。耳邊傳來柳輕绮慢吞吞的聲音:“真不怪我?”
方濯道:“怪你,你還能聽我的改了?”
柳輕绮笑道:“意思意思而已,你還真信了?我一沒做壞事,二沒傷着你,就是不喜歡使劍罷了。别怪我,不許怪我。”
方濯勾勾嘴唇,無所謂地一笑:“得了吧,我哪敢怪你?你做事都是有理由的,我多問一句,你先給我一劍。”他直起身來,輕輕拂開柳輕绮的手,臉色微斂,道,“但你這樣說了,我也就要問。你分明劍法高超,為什麼在山裡,總是要表現得仿佛并不如何趁手一樣?”
柳輕绮笑眼看他,略有一點細汗沾着碎發黏在額上。他攤攤手,很無謂地說:“我可從未說過我劍法不好。從小我師尊也練我,我不比你輕松到哪裡去。我十五歲時能戰勝後來的天山劍派驚鲵堂主,劍法又怎麼可能拿不出手?稀爛的是靈力罷了,若論用劍,你師尊還是有點東西的。”
方濯聽着聽着,身子就又歪過去,擡手揪了他一縷頭發繞在指間轉。月明星稀,桂花灑下一圈剪影,從淅淅瀝瀝的斑駁裡窺得月色清冽。他忽的覺察到,自己從未和柳輕绮這樣平靜尋常地看過月亮。他擡着眼睛,宛如身處水潭底端,眼前的一切都虛幻了。柳輕绮的聲音忽遠忽近,卻每字每句都傳到他的耳朵裡。
他慢慢地說:“是啊,你會使劍……可你怎麼不教我呢?”
柳輕绮笑容不變:“我為什麼一定要教你呢?沒有我,你這不是也學得很好嗎?”
“不一樣的,”方濯輕聲說,“你教了我,我才算你正兒八經的徒弟。我是你徒弟,才能是你的牽挂。”
他起了身,轉頭看着柳輕绮,道:“至少,在有些時候,你能想起我。”
柳輕绮笑容微僵。他很不擅長處理這方面的話題,逡巡半晌,還是低了頭。過了一會兒才說:
“好麼,我錯了。”
方濯搖頭:“我不覺得你錯了。我就是想,如果最初我便能成為你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也許很多事都會不一樣。”
“如果真的是這樣,你還能對我表明心意嗎?”柳輕绮道,“阿濯,凡事要多往另一面想想。你也不是多麼離經叛道的人,如果咱倆正經做了師徒,恐怕現在你心裡還螞蟻似的咬吧。”
他拍拍方濯的胸口,倒是拍得人跳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方濯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來話,最後隻能笑。兩人已經歇過來了,但就是倚靠在花樹下不願動彈,柳輕绮一隻手摟着他,另一隻手捏着地上的碎花玩,嘴巴裡得得說個不停。到底還是那些老生常談,說他雖然劍法超群,但理解尚且不足。隻會攻不會守,隻會進不懂得退,這不就出岔子了?有的是人會借此來以命相搏,奪人性命的法子多了去了,不是所有的交手都是切磋。說着說着,他就有點恨鐵不成鋼,點點方濯心口,說道:
“方才一戰,我是收了手。倘若是在戰場上,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遍了。還棄劍,為什麼連劍都不要了?沒了劍,你拿什麼跟我打?”
方濯被他戳得胸口有點疼,沒敢動彈,撓撓頭道:“當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有棄劍一條道,說不定還有些出路。我也是沒法子了。”
“怎麼沒法子了?”柳輕绮道,“你當時就不該運那一掌。人家都知道你丢了劍勢必要去撿劍,第一時間會阻攔你,這時候就是攻擊的最好時機。他滿心都在如何制止你拿到劍這件事上,又遑論其他?劍在身側,他想要擋住去路,就勢必會露出破綻。機會有的是,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那時候為什麼不直接攻我命門?”
方濯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怕傷着你……”
“傷着就傷着,誰切磋沒受點傷?”柳輕绮的眉毛倒是微微皺起來了,似乎對他這樣的解釋很不滿,“我以桂枝對戰,就表明我不怕你傷我。哪怕你一劍劈到我肩胛裡,我都不會怪你。”
“我當然曉得,”方濯忙道,“可我不舍得……”
柳輕绮的眉宇間便有些軟化,話語也停歇了。他看了方濯一會兒,歎口氣,将手蓋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揉了一揉。他摸過方濯的臉,手指輕輕在下颌遊移,半晌,才終于說:
“你真不比别人差。阿濯,實話講,我小的時候練得比你兇,但劍法比不上你。你是比我強的。”
他說得有些怅然。方濯拉住他的手,仰起頭來,看到柳輕绮沉思着的面容,忍不住笑道:
“知道你想安慰我,可也别這麼離譜。我比你厲害,怎麼剛剛就沒打過你?”
“因為你還不知道真正的戰争是什麼樣的,”柳輕绮撫摸着他的手指,淡淡道,“從門派裡走出來的單純幹淨的弟子不少,你絕對算得上魁首。我那個時候也像你一樣,愛琢磨新招數,但也難免墨守成規。可當你上了戰場、真的徘徊于生死際就知道了,以前那些話全不作數。管你天賦如何、劍法刀法又如何?能活下去才最重要。到那時候,才明白,以往什麼以武會友,全是屁話。出招再也不依靠劍譜,也從來不收着,比什麼演武切磋都管用。朋友之間也并非是永久的情誼,唯一能保護你的隻有劍,阿濯。”
柳輕绮握住他的手,側過頭看着他,聲音輕得像一片即将被風吹散的遊雲:“但是劍,有時候也不在身上。與姜玄陽對戰時我便發現了,你天分很高,你生來就是練武的料子。别妄自菲薄。你不是不如你師姐,也不是不如雲盞,你從來不比他們差。你的問題不在你的天賦不夠,也不在你是否勤奮不足,而是有一條路子尚且沒摸對。我不教你,也不教你師弟師妹,一是因為我怕誤人子弟,二是隻有自己摸索出來的才最适合自己。一概而論的路數,最終都會被人迅速攻破。”
“阿濯,你對武學感興趣,這最好不過。當年我也和你一樣,但是我不如你心性,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師尊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手上沒有劍可以,但是心裡一定要有劍。你不能拿着劍才會使劍,身邊有槍才會耍槍。也不能隻會在拿着槍的時候才能想起來槍譜。刀也可以做劍用,鞭子也可以當錘子,十八般兵器都講求一個融會貫通。你不僅要把它們都揉進你的武學裡,揉進你的路數、你的劍裡,”柳輕绮輕輕點點他的心口,“還要融進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