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呆愣在原地。他不可能料到方濯被罰竟然是因為這件事。他知道雲婳婉來找他肯定是方濯在裡頭暗戳戳幹了什麼壞事,但他向來信任他,認為就算自己被支走了,他也不會出什麼大亂子。可現在看來,不僅亂,而且已經觸及心髒部位,不可能不再加以重視。難不成隻是他猶豫了幾日,方濯就已經瘋成這樣了嗎?
但到底,柳輕绮還是下意識護着他。他不敢回答魏涯山那個問話,隻好繞了個彎替方濯說話:“師兄,阿……方濯他可能、他可能是一時沖動,沒有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師兄你讓我去看看他,我跟他好好說說……”
“你就說你知道不知道。”
魏涯山打斷他。語氣并不冷硬,但卻不容置喙。
柳輕绮低下了眼。半晌,他慢慢點點頭。
“知道。”
他輕輕咬了咬下唇。
魏涯山道:“你知道,還容許他在你門下依舊當徒弟?為什麼不告訴我,讓他盡快出師?”
“我說了,但他不願意。”
“他不願意,你就聽他的,真不這樣做?”
“……”柳輕绮慢慢地說,“他心性不穩,我怕太刺激他,他會——”
“阿绮,”魏涯山笑了,“你說這話,自己信嗎?”
“你知道他心性不穩,又為何要任他去替雲盞試陣?你難道不知道他神魂不定,容易被劍氣所壓,一着不慎,便會走火入魔?”
“當時試陣,你也在現場,雲盞早就為你細講過此陣,你應當也知道德音一門催琴音動經脈,很容易便能控制一個人的靈力波動。方濯若是真的天性浮躁,那麼他在此可能會經受的危機你全明白,你連阻止都沒有阻止過,這時候你又不怕刺激他了?”
柳輕绮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不過經由此,他也知道,肯定是葉雲盞這個叛徒害怕為方濯走火入魔一事擔責任,故而颠颠地跑去跟魏涯山把一切都交代了。柳輕绮無奈之下,火氣亂竄。他并非是葉雲盞邀請去的,而是擔心會出岔子主動跟去的,方濯不知道,葉雲盞也不明白他怎麼想,隻有柳輕绮知道,他是擔心那抹丢到伐檀上的神識會出事,才跟着過來一探究竟。
而真正的理由,其實他自己心裡也門清:
“方濯根本就不是天性浮躁,他能有今日,純粹隻是因為有太多的事情擾亂了他的心。”
魏涯山一針見血。柳輕绮垂下眼睛去,緊緊抓住衣角,歎了口氣。
魏涯山一雙沉靜的眼睛看着他。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多了兩分蒼涼,深深沉下,但卻又如浮标般飄蕩在海面:“你早知道,是不是?”
“……三年了。”
“你從未告訴過我。”
“我最開始以為他在開玩笑,”柳輕绮的聲音哽了一下,頓一頓,即刻便恢複正常,“或者說,我以為他隻是一時沖動。我以為他再長大些,便可以想清楚了。”
“我不想戳穿他,我當時沒有當回事。我以為……我以為他隻是臨時起意。當時在花嶺鎮裡的那個幻境裡,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都聽見了,我聽見他在和人說話。他說——”
柳輕绮微微皺了皺眉。記憶擾亂了他的思路,打斷了他的言語。花嶺鎮時的一言一行再度湧入腦中,令他指尖一麻。他的腦中浮現出了那株桃花樹,倏地想起自己被桃花枝刺穿的瞬間。但下一刻,他便一閉眼,将那些場景生生從腦中剜去。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有些沙啞了。
“我沒有想過他是認真的,師兄。”
“我,我也沒想過有一日他真的會過來跟我講清楚這些事。”
“最開始我也覺得不妥當,我趕過他,我也拒絕過他,我也知道該怎麼做,就連昨天夜裡我都去找過他,嘗試和他斷掉關系。”
“但是我——”
聲音戛然而止。柳輕绮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他拽着衣服,局促地坐在魏涯山面前,慢吞吞地講話,好像在兄長面前陳述自己的過錯。他看着并不那樣冷靜,甚至是有些迷茫的,可一字一句卻又如此明晰,出口時宛如被溪流沖洗過的玉石,冰涼淡漠,但卻每一聲都得以傳來回音:
“但是我,我還是——”
“舍不得”三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柳輕绮突然對自己産生了某種極深的厭惡。他自認這世上沒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可如今也不知他自己究竟又是何種人。他的心與他真正的目的,突然都變成了惶恐的迷糊一團。他的手指緊緊絞着衣角,深深歎出一口氣。嘴上一半歎息一半茫然,卻如犯了大錯的孩子一般,吞吞吐吐地說:
“昨天晚上我才曉得,不是他離不開我,而是我離不開他。”
“雖然我知道這樣做不好,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合禮節,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但是師兄……”
他擡起頭來,輕擰着眉頭,像是承受着極大的痛苦才能說出這句話,也像是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氣,才能正視一段現實,咬出那個名字:“自我師尊去後,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讓我這樣安靜下來。十年來,隻有一個方濯。我受夠了那些日子,至少,我希望他能讓我快樂些。”
“便算是我求你,師兄。”
“留下他吧。”